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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允现在倒是知道了要守君臣礼法,可行动上却依然看不出有半点尊敬我的意思、反而处处都透露着对我的大不敬,气得我青筋直跳,差点控制不住动手的冲动、上去就要将这厮摁在地上一顿暴揍,所幸最后还是忍住了。
我纵然愤怒,却也清楚眼下不该同罗允彻底撕破脸皮,便只能愤愤地捏了捏拳头,又连着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压下了这口气,皮笑肉不笑地顺着罗允的话接了下去:“无妨,罗大都督请起吧。”
话音刚落,罗允就迅速地站了起来、不甚在意地拍了拍衣摆处沾染的尘土,全然一副没有把我放在眼里的模样,可这不仅没有让我愤怒、反倒叫我冷静了不少。
反思一事暂且先留到今夜再说。我虽自幼学习君王之道,但毕竟久居深宫,又在父君的叮嘱下刻意远离朝前权力纷争,而旁人见我年幼便以为无知可欺,说话间也总是夹杂着一些真真假假的讯息、缺乏客观真实性,因此我对各方势力的状况也只是浅浅地略有了解、偶尔甚至还会出现错误。故而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通过罗允的表现分析当今局势状况,并以此作为依据、寻找对自己有利的势力。
首当其中的,便是罗允的态度。
我本以为因着父君的这一层关系在,罗允就算再怎么对我不满,但至少态度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却没想到竟会如此恶劣,只不过那时我被他激怒、接连犯下三条大忌,现在冷静下来一想,罗允此番作为,与那些迟迟不曾发兵救援均州的刺史不谋而合,或许正是其心存异的表现。
我是前王朝唯一继承了赤凰血脉的皇女。虽然这么说存在自夸自满的嫌疑、但我的存在的确是意义非凡。
对忠于——或者说仍拥护王朝正统的人而言,【凰凌世】无疑是他们名正言顺的、也是唯一效忠主人;而对于试图建立新王朝的反叛之徒,【凰凌世】便是他们前进道路上必须清理干净的一颗拦路石。
由此推断,罗允对我的态度之所以会如此恶劣,要么就是已奉他人为主、要么就是他打算立自己为主,除此之外便再无他解。
不对,事情应该不像表面上这么简单。
父君曾言‘天下惟大都督罗允为可信者’,而公良平也曾单独面见过罗允,我相信父君的眼光,也相信公良平的忠诚,可这毕竟是我亲身体会,且事关复兴,我必须有所考虑,
假设人心易变、父君不幸看走了眼,既然罗允包藏祸心,那么公良平和龙子旦就不可能会对此一无所觉、还放心地将信物交付于罗允才对,更不可能会做出分开行动,甚至还将我和禄公孝都带了回来若说罗允城府极深骗过了他二人,也不太合理。毕竟我见他心高气傲得很,连伪装都懒得伪装、上来就给了我好几个下马威。
正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罗允的态度让我想起了那名说话客客气气的魏都尉,细细思索,总算是察觉到了违和的地方。
“抱歉,是我小瞧了殿小姐了。”
我又不傻,自然听得出来他原本是想叫我为‘殿下’,却又硬生生地改成了‘小姐’。起初我以为只不过是为了遮掩我的身份,就像公良平他们唤我为‘阿世’或者‘妹妹’那般,可现在看来,若罗允当真存异,他的下属又怎么可能会不知情?那么又怎么可能会处处表露出对我的尊敬?
“公侍卫不必客气,这些不过都是我分内的事罢了。”
“…说起来,都督已在帐中等候多时,请小姐与公侍卫随我来吧。”
“军中纪律森严,还请小姐容许我通报一番。”
‘分内’,说明魏绘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上级的指示;‘等候多时’,说明罗允至少是很看重我的;‘纪律森严’,如此、一路上我根本就不可能会遭受来自暗地里的注视,而罗允也就更不可能会做出先前那般冒犯失礼之事。
何况我朝国库空/虚、军队衰弱,西树联盟又年年滋扰边境,罗允作为一个布衣出身的大都督,若当真已奉他人为主、又或是有心争天下,行事风格绝对会比现在还要更沉稳冷静得多,至少在他的镇西军足够强大到战无不胜之前,他都应该会把自己必的爪牙藏起来、小心不被敌人发现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明晃晃地暴露给我。
除非,这一切都是‘某个人’刻意的安排。
再联想起那小兵入帐前那意味深长的一眼,我想事情已经足够明了了。
可未免这也太大胆了些。
我看着眼前这名方才冒犯了我的武将,胸间那份被激起的凶性与狂妄仍残留着,使得我一下忍不住笑出了声。
真不巧,偏偏我比他还要大胆一点。
“你是谁?”
紫发武将的呼吸猛地一滞,随后便有一股强烈到让人忍不住为之颤栗的杀意直冲我砸来,就仿佛有谁正拿着一把匕首抵在我的胸口、随时都会刺进去般,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却恰也证明了我的猜想是正确的。
杀意率先带来的是本能的恐惧,可我已然经历过生死,又怎么可能会被压制下去?
我死死地咬着舌头,口腔里泛起阵阵腥味,顶着这股狂乱地杀意抬起头来,丝毫不畏紫发武将那锐利可怖的眼神,直直地与之对视,厉声呵斥:“你不是镇西军大都督,是谁给你的权利和胆子竟敢欺上瞒下!?”
若是常人被如此冒犯地对待,早就跳起来和对方对骂了,可紫发武将却始终沉默着不肯开口,尽管周身气势虽不曾减淡、却也仅限于此了。
无法回答、无法回应、无法朝着更危险的方向再进一步,他的沉默便是最好的答案。
我抬脚向前走了一步,正欲乘胜追击一鼓作气彻底击溃紫发武将的心理防线,让他亲口说出那个我心知肚明的名字,就兀地被藏于暗处的某个人打断:“镇西军三品将军,席景和。”
我下意识地循声看去,却见先前那名小兵撩开帐帘缓缓朝我走来。再看向一侧,紫发的武将已经收敛了自己全部的气势,正朝着小兵行了一礼,道:“都督。”
镇西军大都督罗允,居然是他?
我想过数种不同的可能,却唯独没有想到罗允居然会是那名帐前小兵,这着实是出乎我的意料了,以至于当席景和退下、罗允笑吟吟地坐到座上的时候,我都还有几分不可置信,茫然无措地看着他。
“殿下,”
我回过神来,忙站直了身体,朝着罗允拱手道:“前镇西将军赵云澜之女凰凌世,拜见镇西大都督。”
这次的罗允倒是立马就回应了我,期间礼数之周全、用词之稳妥熨帖,还又温和地询问了我一番路上的遭遇,让刚刚才经历过席景和摧残的我反倒有些不适应起来,原有的不满也都在不知不觉间散去。
“殿下的来意,我已经从公侍卫那里大概了解了。”
罗允叹了口气,拿起方才那把被席景和摔在桌上的戒尺,放在手中认认真真地观察着,就仿佛是在透过这把戒尺怀念着谁一般,眉眼间亦染上了几分惆怅:“想起赵将军在世时,与我乃是过命的交情。如今你身为他的女儿前来投靠我,我又岂有不答应的道理呢?”
乍听之下这番话似乎句句都对,但仔细一想又好像有些不对。我的确是来投靠罗允的没错,但目的却不是为了能寻得一庇护所安度余生,而是希望能够借助镇西军的力量击败叛军、复兴王朝。
我知我年幼无力,复兴王朝在他人看来无疑是在白日做梦。相比较之下,或许在罗允的庇护下安稳的度过余生才是我最好的选择,可我却不能这么做,因为这已经不仅仅是我身为【前王朝二皇女】的责任与使命,更是我身为【凰凌世】想要赎清一身罪业必须做的。
故人的这番心意,终究还是只能辜负了。
“罗大都督,”
我斟酌着用词,看向座上罗允,怀着满腔歉意朝他开口道:“抱歉,但凌世却志不在此,此番前来,是因另有所求。”
闻言,罗允放下了戒尺,面上虽仍是那副和蔼模样,语气却颇有些奇怪:“哦?原来如此,不知凌世志在何方?”
似乎、有点不对?
不问我所求为何,却是问我志在何方?我顿了顿,暂且先摁下了自己的疑惑,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才郑重地面朝着罗允跪下,朗声答道:“——天下,”
“凌世志在天下。”
满室死寂。
罗允脸上笑意缓缓褪去,独属于武将的威严在这一刻显露无疑。他看着我,而我也看着他,丝毫没有避讳自己的野/心与欲/望,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与他僵持着、执拗地不肯退让半分。
一直过了许久,罗允才终于出声、率先打破了这一状况。只是再开口时也没了先前的宽慰、而是毫不留情的讽刺。
“无知小儿,岂敢口出狂言?”
说罢,“啪!”的一声,一掌狠狠拍在桌上。
我不恼。毕竟相比较起席景和而言、罗允的态度已经称得上是客气了。
好听的话谁都会说,重要的不是该如何比别人说得都好听,而是如何做到自己所说的。先前席景和一事已耗费了我太多耐心,现在的我已经不想再多费口舌与罗允周旋下去,便干脆一把抽出了藏在小腿处的断刃,握在手中,抓起一把发丝就毫不犹豫地斩了下去。
“今以天地为证,我凰凌世在此削发立誓,誓要夺回天下、复兴王朝。”
罗允见状大骇,竟惊得一下从座上窜了起来,颤抖着手指着我、满脸的不可置信。而我则丝毫没有停顿,捏着那把断发,继续发誓:“从今往后,杀反贼,定国邦!若有违背,我便自当战死沙场,尸骨无存,受世人唾骂!”
罗允指着我,半晌过后,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隐隐有些颤抖:“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是那三个侍卫?”
我摇摇头,“是我自己。”
他有些恍惚,撑着木桌站了好一会,才又坐回座上,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低沉的声音透过指缝向我传来——
“你可清楚方才自己所说的那些,究竟意味着什么吗?”
我答:“凌世知道。”
说完,我垂下眼睑,看着安静躺在掌心处那一缕断发,呢喃道:
“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比我更清楚了。”
父君不喜铺张浪费,是宫中众妃中少有的勤俭节约之人,连带着我亦是如此。但宫中吃穿用度无不为上等,纵然精简却也依旧是平凡人家眼中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
而便是此等养尊处优之人,手中的这缕断发手感却是干枯毛躁、良莠不弃,就如同是路边的枯草般,比起用心呵护、更应该将其舍弃才对。
可我不能这么做。
普天之下,一花一草、一山一水,来往于世间的众多生灵皆为我的子民。哀鸿遍野,生灵涂炭,我既已抛下过他们两次,就决计不会再允许有第三次。
这是我的罪。
是我不可否认的、不可逃脱的、不可饶恕的罪。
复兴之路,艰难险阻。父君啊,前路漫漫,黄泉路上还请暂等儿臣一程。
待我赎清一身罪业,还一太平盛世、国泰民安,便请将那日未完的故事、再说与儿臣听吧。
五指握拳,断发便被我尽收于掌中。我看着自己的拳头,兀地将其举起,朝着惊疑不已的罗允的方向伸出,向其宣告我的野心。
“——我将,亲手终结这乱世。”
无知小儿,不知天高地厚,便是骄矜之人。而吾为皇女,又是天下之主,既为吾所望者,而皆必成,又有何不敢狂言?
这天下,唯有我,才最有资格说出这句话。
也唯有我,才能予天下太平,保百姓无忧。
我从地上站了起来,挺直脊背朝着罗允步步逼近,直至再也无路可走为止,才停下脚步,紧盯着他的双眼,逐字逐句地问道——
“我欲征战四海、平定八荒,”
“不知都督,可愿随我,定/国/安/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