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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对睿王虽情分一般,但颇宠爱嘉阳公主这个长女,或因公主不涉政事之故,是以御赐的府第深阔,占地极广。
引路的宫女名唤华蕊,十五六岁年纪,翘鼻菱唇,甚是活泼灵动,她朝清词施了个标准的宫礼,未语先笑:“公主正在沉香榭等候夫人。”
前堂富丽精雅,后园却是江南风情。
落叶知秋,微风徐徐,清词带着知宜,沿临水复廊缓缓行来,见黄叶映于花窗,光影投于粉墙,水木明瑟,一泓荡漾,又听琴音悠悠,过水而来。清词感叹:嘉阳公主,真是一个会享受的人呢。
沉香榭浮于水中央,四面虹廊相接,清词走进水榭,一个白衣男子正背对着她,跪坐于席间,墨发披肩,素手抚琴,嘉阳公主倚在窗前美人榻上,轻红色薄纱裙铺泻在榻上,手中持着碧玉酒杯,含笑望向男子的眼神慵懒缱绻。
听到清词进来的脚步声,嘉阳公主抬眼,不由眼前一亮,拖长了音调:“今日这般装束,甚美。”
清词抿嘴一笑,先端端正正行了大礼,才按着嘉阳公主所指,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她眼神掠过抚琴的白衣男子,见他五官精致,面容姣好,似是那日与公主一道的青衣少年,又好像不似。
清词的脸盲症又犯了。
转念一想,据说公主府内养有十数名面首,风姿气质不一,但均是美貌少年,或许美人总是相似的。
嘉阳公主见清词面色微有讶异,很快有神色自如,并未因陌生男子在旁而举止拘谨,越发觉得她是个很有趣的姑娘。
听说孟清词的父亲是青州名儒,她幼承庭教,端庄守礼,这样看来,她内里的性子其实并不是那么循规蹈矩的。
嘉阳公主指着白衣男子道:“这是慕玖,如何?”
清词眼皮跳了跳,淡定道:“琴音好,人亦美,公主的品味自然不同凡俗。”
其实她不敢多看。
嘉阳公主噗哧一笑,懒懒地朝她晃了晃手中酒杯:“佳人在侧,正宜饮酒。来人,给孟夫人上一杯西域春。”
孟清词垂睫看着杯中酒,略一犹豫,便举在唇边:“良辰美景,与君共赏。”说完抬袖,一饮而尽。
又道:“若是公主不弃,唤我阿词便好。”
顾清词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放飞自我了!身为侯府当家主妇,竟接连两日饮酒作乐,想到萧珩得知一脸寒霜的样子,她持杯的手不由抖了抖,萧珩是必不许她与嘉阳公主再往来的。
然而,管他呢?
嘉阳公主没想到她如此豪气,愣了愣,这西域葡萄酒入口绵柔,后劲却大,随即又笑了起来,纤指指着孟清词,笑得花枝乱颤:“你呀你!”
孟清词虽言笑自若,脸颊却泛了红晕,可见酒量极浅。
华蕊在旁直皱眉,公主做事越发随心所欲了。
身为天之娇女,她看似前呼后拥,扈从如云,身处繁华锦绣丛里,但实则周边危机丛生,一步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公主,她其实是个很寂寞的人。
哦,至于那些面首,在华蕊心里,不过都是给主子解闷儿的。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孟夫人,人家也应约而来,两人在府中赏美人,饮美酒,然此美人非彼美人,传出去很好听么?
想到这里,华蕊朝慕玖挥了挥手,示意他自行退下便是。
慕玖不舍地看向嘉阳公主,但见她今日的兴致明显不在他身上,心有遗憾,恭敬施了一礼,抱琴翩然而出。
“其实你就是年纪还小,眼界未开。”嘉阳公主同孟清词感慨道:“还不能体会与美人相处的乐趣。”
“整日对着萧珩的冷脸,不腻歪吗?”
清词心有戚戚然,其实她很羡慕嘉阳公主这样的活法,恣意而为,不失畅快。
但性格,身份不同,她并不能成为公主这样的人,对于未来,清词目前最朴素的想法不过是,若离开定国公府,便回到青州,承孝于父母膝下,于青山绿水间悠然度过此生。
清词从身后的知宜手中接过食盒,起身打开,笑道:“公主府中什么都有,清词实在不知该带些什么来,只能亲手做了些糕点,请公主品鉴。”说着便从食盒中将四色糕点端了出来。
接到公主的请帖后,她苦思冥想,不知该如何投公主所好,思来想去,唯有真心实意,亲手所制,或许才能打动眼高于顶的公主。
嘉阳公主饶有兴致地坐起身来,看向盘中点心。
搭配甚是赏心悦目。
胭脂红玛瑙盘中,方形糕点色如霜雪,花心以金色桂花点缀;天青色荷叶盘中,菱形糕点晶莹剔透,里面似乎还裹着馅儿;黄釉描金菊瓣盘中,花瓣形糕点色泽碧绿,对比鲜明;甜白釉水墨盘中,是柿子和花生状糕点,栩栩如生。
她指了指胭脂玛瑙盘:“这是桂花山药糕。“又指向黄釉盘:“这是冰皮绿豆糕?别的却是瞧不出来了。”
清词示意华蕊上前,一一以银针试过,才解释道:“这道晓露秋晖,确是桂花山药制成;这道霞戏碧波,却是水晶虾饼;这道冰里藏花,是以绿茶粉制成;这道一生一柿,用的是蛋黄和栗子。”
嘉阳公主心里暗赞清词谨慎,又笑了起来:“你这都是从哪里来的促狭心思?”
华蕊感激地看了眼清词,不动声色地将两人的酒杯换成了热茶。
桂花山药糕是宫中常见点心,嘉阳公主不觉得清词能比御厨做得更好吃,但看她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期待获得她肯定的样子,便拈了一个放在口中,香甜软糯也就罢了,意外的里头馅料丝滑,竟还夹着流心。
一道一道尝来,绿茶糕微涩回甘,韵味无穷,水晶虾饼温如软玉,松而脆甜,柿子花生糕口感暖糯,却是甜而不腻。
不过是每一样品尝了一块,嘉阳公主端起茶盏:“味道都好,本宫尤其喜欢霞映碧波和冰里藏花。”
“我把方子交给华蕊姑娘,公主若是喜欢,便可让府中厨房做来。”清词笑道。
时下世家府中常常办宴,而每府中都有自己那么一二道特色的食馔,若是客人喜欢,主人便大方地将方子抄与客人。然而,有眼色的客人通常不会问。
嘉阳公主原只是单纯的赞赏,然而孟清词如此大方,她愣了愣,笑道:“既然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
两人就着点心闲聊品茶,待聊到读书,清词随口说起:“少时最喜看杂书,有一套《四时游记》爱不释卷,作者的名号是灵均客,此人应是云游四海,将四季之美与宜居之地结合,且每到一处典故旧说信手拈来,加之用词清雅,读之恨不得差了翅膀飞去。”
“春在龙坞品茶,最好是潇潇细雨时,看漫山染翠;若夏至金陵,一定要是木绣球开时,从花树下走过,拂落一身雪。”嘉阳公主抿了口茶,笑吟吟地接到。
孟清词眼睛亮了:“公主也读过这本书吗?”又叹:“可惜后来这位灵均客销声匿迹,再也不写了。”
嘉阳公主笑得神秘,悠悠道:“自然是读过的。听说此人家中忽逢变故,如今却是不会写这些了。”然而她不欲再往下说,转了话题。
两人还手谈一局。于此道,嘉阳公主一向是世家贵女中的佼佼者。不过令她没想到的是,清词的棋艺竟然也不俗,尤其是棋风,颇为凌厉,与她温婉的外表极不相符。
最后,清词以半目之差落败。
“清词甘拜下风。”清词笑吟吟地收着棋子,这一局棋,可耗费了她大半心神。
不能赢,但也要输得有艺术。
嘉阳公主执着团扇靠在榻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忽然慢悠悠地说道:“阿词是个聪明的姑娘。
孟清词的心猛地跳了跳。
嘉阳公主的语气似说着天气般的寻常舒缓:“你应是事先打探过本宫的爱好,是以,过府之后,你一言一行,无不恰到好处,完美地契合了本宫的脾性,以及审美。可是,以你如今的身份,以定国公府的立场,以萧世子的能力,你其实本不应,也无需与本宫过多来往。”
“虽说本宫是长公主,可众所周知,本朝公主是不掌实权的,不过一个尊号而已。”
“然而今日,你来了,那么本宫想,你必是有极棘手的事情,而此事,你不想让萧世子得知。”
孟清词苦笑,嘉阳公主看似沉溺于温柔乡里,其实心如明镜。
她走到屋子正中,郑重跪下:“清词确有一事相求。而且此事确不宜我夫君出面。”她恳切道:“清词有一手帕交因家中卷入景王一案,亲人俱亡,她被没入宫中,自此音信全无。清词来京之后,多方打听,才得知她如今在睿王爷府中。”
“公主与清词有缘相识,清词应对公主坦诚相告。定国公府与睿王府素无往来,清词亦不想夫君为此为难。若是公主能帮忙让我见她一面,清词感激不尽。”
“对清词而言,山中相遇是天意,无论公主信与不信,无论公主置疑我到底怀着什么样的目的,与公主交往,的确是出于清词本心。”
“清词不是以萧氏世子夫人的身份请求公主,所以清词不能以定国公府为公主作出什么承诺。但她对我极为重要,若公主帮忙,清词感激涕零,当对公主竭尽所能。”
“若公主无意相助,公主也定是有自己的思量,清词心中,公主也始终是清词的朋友。”
她的目光微垂,落在嘉阳公主薄纱裙裾上,那裙裾折射着金色阳光,深深浅浅流淌的华丽的红,令人想起欢宴,灯火楼台,夜半笙歌,盛世繁华。而顾纭她,却在此间辗转流离,她想着,眼中便噙满了泪。
亭中是漫长的安静,唯有徐徐拂近的风的声音无比清晰。
在这段时间里,清词甚至想过,若是公主拒绝,她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那也只能是萧珩了。可是,萧珩会为了她,去做可能会影响国公府的事吗?
孟清词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听到嘉阳公主轻笑了一声,随即她俯身,柔软滑腻的手捏住了清词的脸颊:“来,让我瞧瞧这张小嘴是怎么长的,好话坏话都让你说了,萧珩也被你撇得干干净净的,嗯?”
见孟清词窘得耳朵都红了,看似镇定实则紧张,嘉阳公主又觉得她不过还是个小姑娘。
“起来吧。这小模样,怪让人心疼的。”
“公主,您答应了?”清词抬脸,惊喜地看向嘉阳公主。
“对本宫来说,轻而易举可以做到的事儿,为什么不答应呢?”嘉阳公主懒洋洋启唇道:“至于其他,本宫才懒得理会。你要找的人是哪般模样,说来听听?”
“多谢公主。”清词喜出望外,“她的身量比我高一些,一双长眉入鬓,在女儿家的美丽之外,又带着三分英气。”
清词描摹着顾纭的样子,却又觉言辞有限,难以描绘她的风采,“请公主赐纸笔,我画与公主一观。”
她执笔细细描绘记忆中顾纭的样子,不过,三年已过,她还是原来的样子吗?
“哦,是个美人儿。”嘉阳公主啧啧。
“人美,心善,冰雪聪明,只是我笔力有限,画不出她的风神之一。”清词叹。
嘉阳公主被勾起了好奇心,喃喃:“睿王府里竟藏了这样一个美人儿,阿弟莫非眼瞎?还是,已经参禅悟道了?”
一个外院的宫人匆匆进来,通报萧世子已在门外等候。
嘉阳公主似笑非笑地朝孟清词挑了挑眉,萧珩心里,似是很看重这位小妻子嘛!
孟清词的神色却很平静,亦没有新妇的娇羞,只是笑着起身:“清词拜托公主了。”
“本宫自己的妹子糟心得很,看着你,像是多了个姐妹。这样的客气话,无需说了。等我消息。”嘉阳公主拍了拍孟清词的手,“若是闲了,便来与本宫说个话儿。”
“是。”清词脆生生应道。
“去吧,你家世子等得急了。”嘉阳公主起身,亲自送了孟清词过了临水复廊,才命人送她出府。
瞧着孟清词袅娜远去的背影,嘉阳公主自言自语:“本宫今日,倒是多管了一把闲事。”
“公主心善。”华蕊道。
嘉阳公主摇了摇头,手搭在华蕊臂上,转身款款回水榭:“罢了,算是为阿恂结一份善缘罢。
“传慕玖过来吧,可怜见的,也等了半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