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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萧知遇便听说,父皇将裴氏母子接到了宫中朝梦苑居住,长公主提议让裴珩跟着宗室子弟们一同在宗学读书。
但没过半个月,贵妃又告诉他,裴珩要去文华殿同他们这些皇子作伴。
陆贵妃看起来不太喜欢裴珩,道:“你在那里读书时,离裴珩远一些,他脾气不好。”
萧知遇这才知道他是鼻青脸肿被赶出了宗学,那些宗室子弟也没讨到便宜,更是凄惨,门牙都被打落了。
竟然是这种暴烈性子么?萧知遇暗暗吃惊。
贵妃又似乎不忍心,有些怜惜地道:“你也莫欺负他,他是萧旸之子,算是先帝嫡孙,这么尊贵的人,如今够苦的了。”
“他既然是先帝之后,怎会被欺负?”
陆贵妃欲言又止,到底没说什么。但阖宫之中,多有流言。
裴氏两母子在当时,是宫内外心知肚明但不宣之于口的罪人。
整个大昱皆知凉州那一役,北狄势不可挡,萧旸却在战场上失踪,其妻裴氏与其子萧启珩也下落不明,世人都认为凶多吉少,因而在危急存亡之时立了雄踞朔州且手握重兵的萧广渡。
储君既定,萧广渡更为大昱皇室出生入死,力挽狂澜逼退北狄,将铁蹄拒于朔州之外,自此声望高涨。即便两个月后裴氏母子被旧部拼死送回京师,也已于事无补——大局已定,萧启珩一个稚子,如何能撼动战功赫赫,在边关举足轻重的萧广渡?
纵然朝中多少萧旸旧部相劝,先帝仍然放弃另立萧启珩的念头,将裴氏母子送去闽地的裴老将军身边,不至于寒了新任储君之心。
年末先帝病逝,萧广渡便奉诏着龙袍于含元殿登基。但过了几个月,边关忽有消息:萧旸未死,从北狄九死一生逃了回来。先帝留下的老臣们为此激动得老泪纵横,哪知密报传来,这萧旸之前竟是勾结北狄漠东王,靠出卖凉州情报换来的苟活,才致使凉州数十个城池被破,全面溃败!
萧旸外祖母是北狄贵族女子,当年两国还和平时通的婚,他本就出身微妙,早年颇受非议,靠军功硬生生打出的名堂,而如今便被怀疑早就心向北狄。且有逃回来的俘虏直言,曾看到萧旸跟随在漠东王身侧,证据确凿。
消息一传回京师,朝野震动,裴老将军原就重病在床,撑着最后一口气想见见女婿,听了这消息当即呕血,没几天便撒手人寰。
按大昱律法,通敌叛国应诛九族,但皇子通敌是史上头一遭,说出去更是闻所未闻,有辱皇室颜面。因而皇帝下令,对外仍称萧旸已死,不得泄露。
至于萧旸,朝廷虽未明说,但不管是当今皇帝,还是朝中众臣,只怕绝不会让萧旸复位,莫说一死谢罪,若能有个贬为庶人打入天牢拘禁终身的结局,都算是善终了。
然而无论如何,先帝只有一个孙子,裴氏又是裴老将军之女,孤儿寡母受丈夫连累也是罪孽,将他们母子归在裴家门下,竭力抹去萧旸,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萧启珩自此改姓裴,去了先帝定的字辈,唤作裴珩。
第二天文华殿书房,裴珩果然已经到了,比诸位皇子到得更早,在末尾落座,身上外披一件靛蓝色的暗纹大氅,领口拥着狐狸毛。
衣饰打扮,细瞧之下便能看出两分北地边民风格——萧旸本就有北狄血统,他早年在凉州驻守,每次回到京师,便会带回些边关风俗之物,达官贵人颇多效仿,但如今形势,便不大合时宜了。
平日里萧容深来得最早,今天一过来,先叫了知遇一声“二哥”,又瞧了裴珩两眼,道了一声:“裴公子。”便在他左前方自己的位置坐下。
裴珩面上冷冷的,眼角和额头还带着青紫。
萧知遇心不在焉地打量这新同窗,翰林院学士还未到,他连心爱的话本都不翻了,光明正大回身看向裴珩,也不觉得自己失礼。上回匆忙,这次才有工夫细瞧,只见这个与萧宜明同岁的少年,居然瘦小得比四皇子身边的侍童还不如。
当真是根豆芽菜了。
萧宜明面有轻蔑之色,颐指气使让侍童找个炭盆过来,说是屋里冷。实则殿里烧着地龙,屋后头也烧着炭盆,脱了大氅也不觉得多冷。
但四皇子却是个脾气难伺候的,说冷那就是冷,还得要淑妃宫里的上等炭。
几个内侍跑回宫里要了炭过来,将炭盆放在四皇子书案边摆着,萧宜明想起容深年纪小,又不像自己裘衣裹着,应是更怕冷,便让人在五皇子那头也烧着。
昭斓郡主得了皇帝恩典,允她在文华殿一同读书,但她今日不在,听闻是随长公主拜访淮安王府——没错,就是那个被打没了门牙的倒霉孩子家。三皇子早夭,而同是皇后嫡出的太子,比他们大了近十岁,早已及冠,帮着皇帝理政。
因此殿内人并不多,只学士在上头讲课,三位皇子和他们的伴读内侍在下听着,加个裴珩。
萧知遇还未设伴读,四皇子的伴读乃是工部尚书之子吴飞谭,坐在萧宜明身旁。
几个小内侍乐得取暖,时不时拨着炭,这便使得书房后边越烧越热。萧知遇本就有些畏寒,离得又远,还不觉得有什么,但裴珩正好坐在他们后头,这便遭了殃,前后三个火盆烤着,面色仿佛都被火光映得红了些。
这也就罢了,内侍们在前头频频翻动炭火,动作不小,加之空气燥热,便叫人难以集中精神。不多时掌院学士便不悦道:“裴公子,陛下开恩允公子来此读书,可莫要辜负了。”
裴珩顿了顿,起身道:“是学生怠慢。”
他这般有礼,学士面色便缓了些,但之后裴珩却依旧多次走神,萧知遇转过头去,看到裴珩脸颊发红,且额头上仿佛有些细汗,便明白了缘由,道:“学士,裴珩那是热的,天虽冷,但这样闷也要闷出毛病的。”
他说着拍了拍身侧的蒲团,道:“让他来我这边,这里离学士近,好听学士说话。”
有了萧知遇掺和,萧宜明脸色更是难看,冷笑道:“好金贵!比二皇兄那蒲柳似的身子都不遑多让,怕是风一吹就散架了。”
这是暗讽他从前和萧知遇口角,一把推了萧知遇在地,使其背上起了淤青,淑妃气得打他手心,带了他去景华宫赔罪的往事。
裴珩一动不动,半晌才起了身,到了萧知遇身旁坐下。
萧知遇那时全然不懂人情世故,皇子身边的蒲团,多是给服侍在侧的内侍和伴读用的,伴读若出身地位高些,会专门设座,如工部尚书之子吴飞谭。而四皇子那小太监,便是坐在蒲团上。
萧宜明已在后头嗤笑。
裴珩坐下了,面容却更为冷硬,瞧着实在让人生不出喜欢,萧知遇原以为会得到一声谢,见他这模样,也讨了没趣儿。
下了学,萧宜明便大声叫他的侍童给他去外面捉蛐蛐,今晚之前就要找到。此时新岁刚过,风雪犹烈,哪里有什么蛐蛐,明摆着是为难,那侍童只得哭丧着脸去了。
萧宜明又阴阳怪气道:“你们还不赶紧把炭火盆端走?没看见有人娇贵,受不了热气吗?”
内侍小声道:“殿下不冷了吗?”
萧宜明骂道:“京师冷什么?比起凉州可要暖和太多了,人家的爹能忍得了关外苦寒,自然觉得我们这儿热过头了。”
他这是指桑骂槐,既提到了关外和失陷至今的凉州,谁还听不出是在骂裴珩之父萧旸逃亡北狄之事。
裴珩原本还装聋作哑忍着,一听这话便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伴读吴飞谭帮腔道:“自然是你家做了什么殿下便说什么,满朝文武哪个不知,你这般反应,还真是做贼心虚。”
“我父亲没做那等事!”裴珩高声道,“他是冤枉的!”
萧容深试图劝架,萧宜明更为光火,推了他一把,“有你的事吗!”
又转向裴珩:“难道还是天下人冤枉你爹一个?真是辱了萧氏门楣,你这罪臣之子,要还有脸面就该发配边疆,替你爹赎罪!”
裴珩听到这话,忽而面露讥讽之色,没说话。
但这副阴鸷神情却比怒容更让人不快,萧宜明“呸”了一声,指着他道:“长公主也是太好心,劝父皇送你念书,你倒得寸进尺,在宗学无法无天,父皇竟还让你入了宫,凭你也配!”
裴珩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不配?”
“难道你这北狄的杂种配?”
裴珩面色难看,连连冷笑:“好,看来是我高攀了。那我问你,先帝礼佛,这宫里有几间佛堂,几尊佛像?”
新帝登基不过两年,从前他们都在朔州生活,搬来宫里也没闲心去数,萧宜明还真不知道,一旁的萧容深忽然道:“我听宫人说,是八十一间。”
一直没吭声只坐着的萧知遇目光动了动,还未张口,裴珩已冷冷道:“错,四年前就不是了。四年前太后薨逝,先帝悲痛,命人整修兴庆宫前殿,中间的正堂并两侧佛堂共五间,都打通墙壁作了一处佛殿,只是暂用作太后停灵之地,这便少了三间。”
这话一出,众人才想起裴珩是先帝之孙,在宫里已生活了近十年,若非风云变幻,如今该是太子,对这皇宫他确实比他们这些新帝之子要熟悉得多。
他说的不多,也并不僭越,在场几人却不约而同生出一种感觉:裴珩才是这里的主人,他们不过是鸠占鹊巢的后来者。
萧知遇和萧容深神色微妙起来,这些半大的孩子隐约意识到为何父皇与长公主会接裴氏母子进宫——先帝之孙这个身份委实特殊,足够被人做许多文章了。
萧宜明也不是蠢人,却因此恼羞成怒,骂道:“父皇赐你随了裴老将军的姓,祸不及妻儿,便是隆恩了,你还敢跟先帝攀关系?你爹通敌叛国,九泉之下还有脸面见先帝吗?”
他越骂越怒,见裴珩脸色铁青,拳头咯吱攥紧,他挑衅道:“怎么,你还敢动手?那些宗室子弟被你欺负,我还没替他们教训你呢,你爹就是杂……”
萧知遇一听他再度拿裴珩生父说事,便知要糟。
他还没来得及劝止,就见裴珩一下扑了过去,拳头便往萧宜明脸上砸。吴飞谭被唬得后退两步,又反应过来,要上前拉扯,被裴珩一个手肘撞在肚子上,当即“哎呦”一声倒地不起。
这罪臣之子瘦小得好似半月没吃饭,居然能有这般力气,萧宜明一时挣不过,被打得惨叫起来,几个内侍拥过去才拉开。
裴珩被人捉住,两眼赤着,仍然透着不甘和愤怒。萧宜明已是鼻青脸肿,被萧容深扶起,捂着腮帮跳脚道:“你们站着干嘛?还不给我打!”
人高马大的一个内侍应声出列,捋起袖子抡圆了胳膊,只听啪的一声,裴珩头一偏,鼻尖滴出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