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即将撞上大树,傅家庄惊慌之际,立刻伸手去打方向盘,一阵剧烈的颠簸后,汽车总算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土路上。少顷,两人赶到刑场,只觉得风萧萧,吹起一片寒意。空荡荡的刑场没有一丝声响,原来的大坑已经被填上。而地上,散落着许多子弹壳。
傅家庄从车上跳下,扑了上来,却只看到刚刚填平的大坑。每一处大坑下都埋着一具刚刚被处决的尸体。而放眼望去,四下已然没有站着的死囚了。
安德烈跟了过来,也是一脸失落。
这时,傅家庄突然拔枪,对准了安德烈,咬牙切齿地咆哮道:“我让你给大霞陪葬!”
安德烈紧张得连连后退:“傅家庄同志,我和你一样,都不愿看到这种事情。”
傅家庄扣着扳机的手不住地颤抖,安德烈战战兢兢地高举双手:“人死不能复生,高大霞如果确实冤枉了,我,我可以承担责任,可,可你要是对我开了枪,高大霞也不能死而复生。你给我点时间,我一定把原因调查清楚,给你一个交待,请你相信我,可以吗?”
傅家庄狠狠地收回目光,手里的枪口骤然转向了天际,一声沉重的枪响撕开了空气,如是为远行的孤魂送行。
旋即,他无力地收起枪,迈着沉重的步子,朝汽车走去。安德烈心有余悸地跟在后面,刚要开车门,傅家庄回头,两人目光相对,安德烈郑重说道:“你放心,我一定把情况调查清楚,一定!”
傅家庄突然一拳打来,安德烈应声倒下。紧接着,傅家庄跳上了汽车,看也没看安德烈,毫不犹豫地绝尘而去了。
安德烈狼狈地爬起身,大叫着追赶:“傅家庄,你混蛋!”
独自远去的傅家庄把着方向盘,已然是泪流满面。
午后,天际乌云四起,翻滚的云层低低垂落在城市上空。傅家庄驾驶着汽车,失魂落魄地驶进司令部大院。斜刺里骤然冲出一个人影,不由分说地扑在了汽车前头。傅家庄连忙踩下了刹车,这才看清了来者的面貌——是万德福。
“大霞呢?”万德福焦急地朝着车内张望,“大霞,大霞——”
万德福的呼唤声像是针刺一般,扎的傅家庄心底生疼。
“老万!”他嘶哑地大喊,“我们,去晚了!”
天地之间炸响了一阵惊雷。万德福周身一颤,跌跌撞撞地退了两步,一个站立不稳,轰然倒了下去。
等到万德福缓缓挣开眼,他已经在公安总局门卫室,傅家庄、李云光、高守平围绕在旁侧,神情低落。
“万叔儿!”高守平哽咽着喊。
万德福看了高守平一眼,回想起了昏厥前傅家庄的话,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叔儿没用啊!”
“老万,这件事,我们一定会向安德烈方面要一个说法,这简直就是草菅人命!”李云光愤然说道。
傅家庄哑着嗓子道:“安德烈表过态,一定把事情的真相找到。”
“人都没了,找到真相有个屁用!”万德福嘶声大喊。一时间,房间内的众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大雨在夜幕降临时轰然落下。天空像是开了闸,青泥洼街四下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出租车在大雨中穿行,停在了洋房门前。车门打开,原来是离开大连多日的方若愚。他提着皮包朝洋楼走去,掏出钥匙打开门,却见一楼厅堂漆黑一片。方若愚猜想大伙此刻大约已然入睡了,便蹑手蹑脚地朝楼上走去,忽地停住了脚步。黑暗中传来了隐约的哭声,听上去凄厉莫名。细细听来,居然是是高守平的哭声。方若愚犹豫了一下,抬步下楼,悄声走到高大霞的房门外,站了一会,却发觉房门原来是虚掩的。屋里空空荡荡,不见有人哭泣。方若愚疑惑地转过身,身后突然现出一片光亮,方若愚这才注意到,高守平一个人在黑暗中坐了很久了。
“怎么了守平,我还以为是你姐,她不在啊?”
“不在了!”高守平大声回答,声音沙哑。
“不在你哭什么?”方若愚愣了愣,“你姐那个人,闲不住,她忙完就回来了。对了,我这回出差,在外面给你买了一本好书——《古文观止》,这本书我找了好久,总算遇上了,”说着他从皮包里拿出书来,“这是清人吴楚材、吴调侯在康熙三十三年选定的石代散文选,是专门为学生编的教材,所以也叫读书人的启蒙读物。”
高守平却仍旧是哭,并不接书。方若愚不满道:“守平,你这就不对了,怎么还越哭越厉害了,你都多大个人了,你姐回来晚点至于哭成这样吗?我看你这是借着由头不想学文化。那算了,我还省事啦!”
说罢,他气冲冲地扔下书,朝房间走去了。
高守平呜呜哭着,悲痛欲绝的哭声在洋楼里回荡——
“姐,你死得冤呀!”
方若愚骤然顿住脚步,心底像是被窗外的惊雷直接劈中,整个人都愣住了。
大雨如注,良运洋行内室里,留声机嘎吱嘎吱播放着姚莉的《卖相思》。吴姐和麻苏苏伴着音乐喝着酒。分明是庆功的氛围,麻苏苏的神色却失落莫名。
“就这么死了,我还怪难受的。在大连街,我就交了这么个好姊妹。”麻苏苏叹气。
吴姐不屑地哼了一声:“我杀了你的**好姊妹,看来,我得跟你说声对不起了。”
麻苏苏尴尬地笑了笑:“毕竟跟她处了好几年,就这么一下子走了,心里怪不是滋味呀。”
吴姐摁灭了烟头:“她是你的好姊妹,我算什么?”
“你看你妹妹,这还吃起醋来了,高大霞是我能拿到台面上说事的人,你能吗?”
“我不能,我就是一个扫地打水收拾厕所的垃圾婆!”吴姐拉下脸来。
“怎么还作贱起自己来了,咱们革命目标一致,只是分工不同嘛。”
吴姐冷冷道:“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让你天天扫厕所伺候人试试!”
“那我今天就伺候伺候你。”麻苏苏殷勤地给吴姐揉起肩膀来。
酒喝到一半,麻苏苏摇摇晃晃从内室走了出来。柜台边,甄精细伏在桌上,双肩不住地颤抖,空气中传来小猫一样的呜咽声。大令无奈地站在一旁,轻轻拍打着甄精细的后背:“我今天晚上就不该来,你都哭了一晚上了。”
甄精细抹着眼泪:“我就是控制不住,老想哭。”
大令撇了撇嘴:“你哭吧,我走了。”
“大令。”麻苏苏叫了她一声。
“姐。”大令停住脚步。
麻苏苏看了甄精细一眼,哀婉地叹了叹气:“精细心情不好,我刚跟吴姐说了,今天晚上你别走了,陪陪精细。”
大令犹豫片刻,点了点头。甄精细正欲回绝,麻苏苏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不老想让我跟大令提你的事吗?怎么,不愿意了?”
“愿意,愿意!”甄精细急切地回答,转头却又痛哭起来。
麻苏苏不耐烦:“烦死了,你这是高兴啊,还是不满意。”
大令白了他一眼:“姐,没事儿,他这是乐极生悲。”
满屋子人就这么又喝又闹又哭的折腾了大半宿。及至入了深夜,大雨渐渐止住了,吴姐向麻苏苏告辞。后者送走吴姐,刚要刚关门,却见水雾弥散的巷道深处,方若愚行色匆匆地疾步而来。麻苏苏便又拉开了房门,方若愚在门前愣了愣,闪身而入。
“回来了小方。”麻苏苏扣上房门,热情地贴了上了,“哎哟,一看见你呀,大姐这心里就暖洋洋的。”
“高大霞死了?”方若愚没有理会麻苏苏的寒暄,开门见山地问。
麻苏苏有点惊讶,“这么快你就知道了?还是今天晚上的事。”
方若愚的神色有些复杂:“怎么死的?”
麻苏苏含糊答道:“苏联人盯上她了,当年在放火团的时候弄得不清不混。”
方若愚摇了摇头:“不清不混就给毙了?这不对呀,应该甄别清楚吧。”
“你说的那是应该,要是等甄别清楚了,她也死不了啦。”
方若愚打量着麻苏苏的神色,低声问道:“是我们的人从中做了手脚?”
“小方呀,你这脑子,真不是白给的。”麻苏苏苦涩地笑了笑,“虽说高大霞死了我也怪难受的,说起来,也算个能说上几句真心话的好姐妹。”
方若愚冷冷道:“你们俩能说上什么真心话?都是逢场作戏,你这起码都是虚情假意,她是二虎八道看不出来。”
“这怎么说的?”麻苏苏皱了皱眉。“秦桧还有两个好朋友,我跟高大霞除了立场不同,这是没办法的事,其它的,还是有不少共同语言。总之吧,我也不是滋味,”她叹了口气,“我这个人哪,最大的毛病就是爱动感情,心善,不好,很不好。”
方若愚沉默了片刻:“叫大姐这么一说,我也挺不是滋味,突然少了一个成天追着后屁股的人,还真挺舍手,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生活了。”
麻苏苏笑了笑:“你看小方,在这一点上,咱们俩的心还是相通的,但是有缺点,很严重的缺点,就是善良,太善良,这是很伤自己的事情。不过,咱们也得调整心态,从党国的大局考虑,高大霞的死,对我们的事业,还是有好处的,以后我们干起事来,终于不必畏手畏脚,可以甩开膀子啦。”
“但愿吧。”方若愚抬腿就要往外走。
“唉,怎么要走呀?”麻苏苏连忙拽住方若愚,身子软软地贴在了方若愚胳膊上,“来一趟不多坐会儿,精细今天晚上出去了,就我一个人。”
方若愚正色道:“大姐,请你自重!”
“小方呀,你看你,还记恨上大姐了?”麻苏苏讪讪着收了手,“在你心里,那个哑巴女人比我还重?”
方若愚别过了脸去:“你不要再提她。”
麻苏苏却笑得意味深长:“小方呀,你也不年轻了,还是如此固执,如此由着性子来,太不成熟啦。有些事情,逢场作戏而已,何必难为了自己的同志,也难为了你自己。”
“大姐说的没错,我希望你我只是革命同志!”方若愚面无表情道。
“革命同志也要有七情六欲,小方呀,你看你,这些年形单我影只,你孤家我寡人……”她慢慢走上前,手搭在方若愚肩膀上,“所以,我特别理解单身者的感受,漫漫长夜,孤寂难熬,你我作为革命同志,理应肝胆相照……”
方若愚像是触电一般推开了麻苏苏的手:“肝胆相照?你把一个好好的词糟蹋了。明明龌龊不堪,非要说成圣洁高雅,明明想着男盗女娼,非要装成正人君子!”
麻苏苏的笑容骤然僵在了脸上:“方若愚,你竟然骂我!”
方若愚冷笑道:“这是骂你吗?人前道貌岸然,一口一个效忠党国效忠领袖,人后原形毕露,一肚子的旁门左道,蝇营狗苟!”
麻苏苏怒喝:“放肆!”
“我放肆?方若愚嗤笑,“麻苏苏,党国现在已经到了悬崖边上,随时都可能万劫不复,你倒好,作为一个革命者,你不想着挽救党于危难之中,却天天琢磨着男欢女爱,你,你对得起党员这个称号吗?你对的起领袖对我们的期望吗?”
麻苏苏气得涨红了脸:“我麻苏苏对党国问心无愧,对领袖赤胆忠心!”
“问心无愧?赤胆忠心?”方若愚话里满是嘲弄之意,“你扪心自问,我堂堂党国当年北伐抗战,是何等团结强盛,再看看现在,短短几年,就人心涣散,不堪一击。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党内充斥着只会喊口号的假革命、假党员?”
麻苏苏怒道:“放屁!当年,我麻苏苏也是一腔热血,置生死于度外!”
“你当年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的现在。现在,党内像你这种人太多了,你们忘记了党国宗旨,忘记了入党誓言,你们腐化堕落,不给党国添砖加瓦也就罢了,反而挖党国的墙角,拆领袖的台,你们这种人,就是造成党国危亡的罪魁祸首!”
“一派胡言!”麻苏苏脸色气得煞白。
方若愚提高了声调,盖过了麻苏苏的怒喝:“正大光明的革命大道你不走,不是暗杀破坏,就是色诱勾搭;不是摇唇鼓舌,就是擅生是非;不是假仁假义,就是两面三刀!可笑的是,我堂堂一个军统局陆军上校,居然也他妈成天一本正经陪着你们鸡鸣狗盗瞎扯蛋!”
麻苏苏气急败坏,捂着胸口不住地喘气:“方若愚,你真是彪个不轻,你不光在作贱我,也在作贱你自己!”
方若愚冷笑道:“还用我作贱吗?你老姨不知道这些年我们干了几件能放到台面上说的事?今天烧个被服点个房子,明天杀个无辜百姓引起起骚乱,隔三差五再凑一块扯个老婆舌,东家长,西家短,三只蛤蟆四只眼!”
方若愚的话彻底激怒了麻苏苏,麻苏苏疯了一般猛扑上来,嘴里放声大骂:“你放屁!这些年我们在大连立下的赫赫功绩,哪一笔都刻在嘉奖令上,你休想给抹杀掉!”
方若愚侧身躲开了麻苏苏,目光森冷如冰:“是啊,这些年你那嘉奖令是没少得,就为了点滴的功劳,你才置民众的生死于不顾,你丢掉了党国的道德,迷失了党国的方向,丧失了党国的人心!”
“你——”麻苏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方若愚便乘胜追击,连珠炮似的诘问道:“你冒领党国的奖赏,你就是党国的蛀虫!你辜负党国的信任,你就是党国的败类!你离心党国的团结,你就是党国的叛徒!”
麻苏苏气得发抖:“你,你……”
“你满脑子马上墙头,却忘记了马上天下,你对得起浴血奋战的前线战士吗?你对得起舍生取义的革命先烈吗?你对得起宵衣旰食的党国领袖吗?”方若愚指着麻苏苏的鼻子,“你,就是党国的罪人!千古罪人!”说罢,方若愚冷冷扫了麻苏苏一眼,不待她回话,拂袖而去。
四下转眼安静下来。麻苏苏呆愣在原地,浑身气得哆嗦。半晌,夜色下传来她语无伦次的怒骂:“你、你、你个放屁冒烟儿的鳖犊子!啊呸!”
同一片夜色下,洋行不远处的旅馆房间内,甄精细盖着被子,两手扯着被角,只露着脑袋,大瞪着两眼,眼里饱含泪水。卫生间里,大令对着镜子在描眉画眼,羞涩地一笑。
“精细,没睡着吧?”大令听到抽泣声,从卫生间里探出头来,“怎么,还难过?”
甄精细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大令笑了笑,“精细,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吗?”
甄精细茫然地看着她。
“是心善。”大令叹了叹气,“干咱们这个的,心善最难得。不过,心善也最容易把自己害了。”
“那怎么办?”甄精细小声问。
大令的目光黯淡下来:“对谁都不动真心。”
甄精细伸手抓了抓后脑勺:“我看你对吴姐、对麻姐、对方若愚,都挺好,他们说什么你都听。”
“那不叫动真心,那是听他们的命令。”大令轻声说,“他们下的任务,我要无条件执行。”
甄精细摇了摇头:“我不一样,我对麻姐真心。对你,也是真心。”
“我知道。”大令诡秘地笑了笑,“那如果在我和麻姐那里选一个,你对我还是对她更真心?”
甄精细一怔,旋即使劲摇了摇头:“我不选。”
大令无奈地笑了笑:“你就不能骗骗我?”
甄精细认真地回道:“她救过我的命,就是再生父母。”
“我觉得她对你没你说得那么好,有时候还骂你。”大令耸了耸肩。
“可哪个当爹妈的,没骂过孩子?”静了片刻,她又如此轻叹。眼见拾掇得差不多了,大令便款款坐到床边,温柔地拉起甄精细的手。甄精细周身一颤,像过电一样,下意识抽回了手来。
“怎么了?”大令诧异道。“你不喜欢我了?”
甄精细捣蒜般点头:“喜欢,喜欢!”
“那你不想要我?”大令神色自若,仿佛在讨论今晚是天气。
甄精细闹了个大红脸:“我想,等到洞房的时候。”
“等到那时候,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哪,”大令不耐烦地伸手掀被窝,甄精细却死死拉住了被子。事到临头倒成了女方霸王硬上弓,古往今来也鲜有这等奇事了。
“你什么意思?”大令怒道。
“我,我害怕。”甄精细遮住了脸颊。
“有什么好怕的?” 大令又掀被子,甄精细下意识地一抬胳膊,一胳膊肘打向大令面部,大令痛得“啊”地一声,捂住鼻子,鼻血淌了出来。
“大令!”甄精细顿时慌了,他拉开被子,被子下依旧穿着整齐。大令火了,举手便要要打,甄精细抱头跳下床,拉开房门蹿了出去。大令气呼呼地追到门口,冲着甄精细仓皇远去的背影大骂:“傻子,等不到那一天,后悔死你!”
这话在夜风中传出老远,甄精细脚下的步子不由顿了顿。
很久以后,当最后的时刻来临之际,甄精细会再次回想起这个夜晚,不免感到怅然——大令玩笑一般的嘲弄之语,在日后的腥风血雨面前,竟然真的不幸得到了印证。
可此时此刻的甄精细满心只有畏惧与慌乱,任由大令在身后如何呼唤,他也没有停下脚步,就这么闷头扑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翌日,太阳高悬之际,傅家庄匆匆赶赴苏军警备司令部,一把推开安德烈办公室的房门。玛丝洛娃正将准备好的早餐放在安德烈面前,围着餐巾的安德烈刚拿起刀和叉子,骤然闯入的傅家庄吓了他一跳:“你,你还敢来见我!”
“请你马上调查昨天晚上的事情!”傅家庄冷冷道。
安德烈不满地拍下刀叉:“昨天晚上,你把我扔到荒郊野岭,我走了三个多小时才进城,你,你是个十足的混蛋!”
“你走了三个小时就气成这样,骂我是混蛋,那你要了高大霞一条性命,你是多大的混蛋?”
安德烈气弱了几分,“我,我不跟你争辩这个。”
“那是因为你无话可说!”
眼见二人间的气氛有些僵硬,玛丝洛娃不由插嘴道:“傅家庄同志,请你让安德烈中校吃完早餐,他昨晚只睡了两个小时,今天还要工作……”
傅家庄高声打断了她:“他今天要给我们一个解释,谁给他的权力,可以枪决高大霞!”
“傅家庄同志,今天一早,中校同志和我都在探讨这件事情,死刑名单上,根本没有高大霞的名字,这一点,我可以作证!”玛丝洛娃正色道。
傅家庄怒道:“那上面有安德烈的签字,这一点他昨天晚上就承认了!”
安德烈结结巴巴地道:“我确实承认过,可是,可是我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你们都不要着急,达里尼马上来上班了,昨天我把名单交给她以后,所有的事情,她都参与了。等她来了,我们就会找到答案。”玛丝洛娃朝安德烈点了点头,走出了房门。
傅家庄焦急地看手表,安德烈说宽慰道:“达里尼一到,会先来我这里报到。”随后他看了看桌上的西餐,“我可以吃了吗?”
傅家庄忍不住咽了下唾沫,安德烈恍然道:“你也没吃早餐?我让他们再送一份。饿着肚子,可是干不会工作的。”
话音未落,走廊外忽然响起急促脚步声,玛丝洛娃一头撞进来,用俄语高喊:“中校同志,达里尼被杀啦!”
两个人顿时惊住了。
同一刻,洋楼内,一楼厅堂已经布置成了灵堂。白色的帷幔低垂下来,鲜红的烛台冒着团团火光。方若愚将一层黑纱披在高大霞的照片上,做成了“遗像”的样式,郑重地摆在桌上,后退了两步,神情肃穆。
高守平动容道:“谢谢你,方先生。”
“谢什么,楼上楼下住着,本来就是缘分。”方若愚低低叹了叹气,“你姐走这么急,我到现在都不能接受。”
高守平默默垂下眼帘,眼神随随之黯淡下来:“谢谢方先生,我姐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你都不记恨。”
“都是误会,人走了,一了百了啦。”方若愚挥了挥手,转身面向高大霞的遗像,“大霞,你在那边照顾好自己啊。”
说话间,刘有为拿来几个空盘子,又从一个纸袋里掏出供果放在桌子上:“大霞姐,你走得急,家里也没有现成的东西,我划拉了点干果,就当是供果吧,你别嫌弃啊。”他一边念叨,一边从纸袋里抓着东西,往盘子里放着,一个盘子里放了几个枣,一个放着桂圆,还有一个盘子空着,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五香花生,放进盘子,“姐,这是我昨晚喝酒剩的五香花生,你别嫌弃。”
方若愚有些迟疑:“这好吗?
“怎么不好?给大霞姐弄点儿嚼咕。她吃不了,还有我姐,她们俩在那头做个伴,斗个嘴,也不至于冷清。”
方若愚哭笑不得:“我是说,放这些不合适,这又是大枣,又是花生,还有桂圆。”
刘有为明白过来:“是哈,这都早生贵子了。”
“有为哥,拿走吧。”高守平伸手欲拿盘子。
刘有为却拦住了他,眉毛耷拉下来,看上去神色低落:“留着,早生贵子就对了。大霞姐可怜,一辈子也没嫁人,到了那头,也没有个人侍候,生几个孩子照顾她,咱们也能放心是不是?”
“照这么说,你多放点吧。”方若愚抓了抓后脑勺,“不对呀,她一个人也没法生孩子。”
刘有为眨巴眼,刚张了张嘴剩下的话便被一阵铺天盖地的哭喊声盖过了:“大霞!”
方若愚和高守平回头,只见万春妮扶着哭喊的万德福摇摇晃晃走进门来。一进门,万德福便甩开了万春妮,跌跌撞撞地扑向了灵台,望着高大霞的遗像嚎哭道:“大霞呀,你怎么说走就走,扔下我不管了,你一走,我还活着有什么意思啊?”
刘有为也垂泪道:“老万,大霞姐走得冤呀!”
“大霞,我对不起你,白跑了一趟牡丹江,没把你的事情弄明白,我没用呀!” 万德福边哭边抬手打着自己。
万春妮死死拽住了他:“爸,你别打了,别打了。”
“万叔儿,我姐知道你尽力了,她不会怨你。”高守平抽泣道。
二人的劝告似乎全然没有发挥作用,万德福仍是坐地痛苦:“我没用,我是废物!”
房间里充满着悲伤的气息。人群中,方若愚长长叹了叹气:“老万,请节哀。”
万德福忽地一怔,循声朝方若愚看了看,脸上骤然一沉,放声怒吼道:“滚开,大霞的事,我知道你没少使坏!”
方若愚愕然道:“老万,这么说……不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刘有为回过味来,一把拽住了方若愚的衣领,大霞姐就是叫你害死的!”
方若愚狼狈地站直了身子:“她天天追着我,怎么还怨到我身上来了?”
“你老不干好事,大霞姐能闲着吗?”刘有为晃着方若愚的领子大吼。
“对,你不陷害大霞,她就不能死!”万德福怒气冲冲地附和。
高守平连忙上前拉住了二人:“万叔儿,这件事跟方先生无关,他出差昨天晚上才回来,这个灵堂,还是方先生帮着我布置的。”
“他早盼着大霞死,早想给大霞弄个灵堂了!”万德福狠狠指向方若愚,“现在,他心里指不定多美哪!”
“爸,你别这样!”万春妮按住万德福是胳膊,满脸歉意地转向方若愚,“对不起啊方先生,我爸太伤心了,瞎胡乱说话。”
“你个兔崽子,他成天欺负大霞,你还向着他!”万德福怒目圆睁,伸手便要打万春妮。
刘有为见状慌忙拦住了他:“老万,你别气坏了身子,你再有个好歹,大霞姐好埋怨我和春妮了。”
高守平看了刘有为一眼,默默走上前来:“万叔儿,这里有我和有为,你和春妮回去吧。”
万德福颤颤巍巍地收住手,又反身看向高大霞的遗像,怅然若失地叹道:“大霞活着的时候,我没怎么陪她,现在她不在了,我后悔呀,没早给她个家,让她过过好日子。”
方若愚诧异地看了万德福一眼:“老万,这个事我可得多句嘴。我听说,大霞生前就拒绝过你,她人不在了,你再占她便宜,不合适。”
“你放屁!”万德福又激动起来,“我和大霞的战友情有多深厚,你能知道?”
“战友情和过日子是两回事,不能因为过去是战友,现在就想占有。”
一旁的刘有为不由冷笑:“挽霞子,我姐和老万的事,你管得着吗?”
方若愚的目光落在高大霞的遗像上,心底没来由感到一阵悲凉。
“我这也是为高大霞好。”他叹了叹气,“她人不在了,更不能让她受委屈,她这个人,最在乎名声了。”
万德福冷冷道:“你知道大霞在乎名声,还往她身上泼脏水?”
“我泼什么了?”方若愚只感到一阵疲倦,“我一直都躲着她老远。”
“你那是心虚!”万德福大喊,“你要真对得起大霞,就过来给她跪下!”
方若愚吃了一惊:“老万,你这,这是什么道理,说不通嘛。”
高守平劝道:“万叔儿,你别难为方先生,他为我姐的事忙了一早上。”
“他是猫哭耗子!”
方若愚耸了耸肩:“这比喻不好,高大霞人都不在了,你还说她是耗子。”
万德福的反应像是被点燃的火药桶,朝着方若愚虎扑过去:“我干死你!”
高守平紧紧拉住了万德福,方若愚恼怒地退了两步:“老万,你真不讲理!怪不得高大霞看不上你,胡搅蛮缠!”
“你放屁!”万德福大吼着又要扑上来,高守平拉着万德福,冲方若愚喊着:“方先生,你走吧,走啊!”
方若愚冷声道:“我不走,这是高大霞家,也是我家,要走也是他走!”
“你家?你和大霞成一家了?气死我啦!”万德福用力推开高守平,论起拳头追打着方若愚。
方若愚绕着长条沙发奔逃,一面狼狈地大喊:“这就是我家!”
“你给我滚!”万德福瘸着腿追赶,一把抓起盘子里的花生,朝方若愚洒来。四下的场面一时变得群魔乱舞起来。
“你这是对死人的不敬!”方若愚怒斥,一不留神。一头撞到什么人身上。两人皆是一阵踉跄,方若愚连声朝来者道歉:“啊对不起!”
他忽地怔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来者,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惊恐。追赶的万德福也大惊,四下的所有人在同一刻也愣住了。
在他们面前站着的,居然是高大霞。
“鬼,鬼,大霞姐,炸尸啦!”刘有为吓得两眼发直,跌坐在沙发上,昏了过去。
高大霞豪迈地大笑起来。
门内的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一时间竟没人敢问话了。
“大霞显灵了?”末了,还是万德福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只见高大霞笑了半晌,突然收住,捂住肋骨,嘴里犹自低语:“我不能笑!”却还是忍不住,一张绷着笑的脸反倒愈显可怕。
“姐,你到底是人是鬼?”高守平的声音都发颤了。
高大霞好歹忍住笑,扶着笑痛的肋骨,一面四下打量着众人为她布置的灵堂,指着案桌上的供果问道:“这是干什么,叫我早生贵子?”
看到这里,她又笑起来,可身上的伤却同时令她“哎哟”着喊疼。
众人面面相觑,下意识朝高大霞退了一步。人群后,方若愚鼓足了勇气,操起板凳,猛然砸向高大霞后背。高大霞身子一颤,跌跌撞撞扑向供桌,轰然倒地。“供果”顿时散落一地。
一片混乱间,傅家庄风风火火闯了进来,望着满地狼藉喝问道:“怎么回事?”
众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晌,只见被方若愚拍倒的高大霞并非什么鬼魂,而是实打实的大活人,不约而同地呆愣住了……
隔了好一会,高大霞睁开眼。周围人影幢幢,只听万德福喜极而泣,叫了一声“大霞”,高大霞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原来是昏睡过去了。
万春妮抽泣道:“姐!”
“别哭了,我又没死。”高大霞迷迷糊糊看向刘有为,后者张着嘴昏死在一旁,看上去像是受了惊吓,“他怎么了?”
高守平回身打了刘有为一记耳光,刘有为猛地醒来,一看到高大霞,惊得大叫:“鬼!”
高大霞反手又是一记耳光,骂道:“你才鬼哪!”
连着两记耳光,刘有为终于回过神来,一把抱住高大霞:“姐,你要再死了,我也不活了!”
“哎哟,痛死我了……” 高大霞按着后肩膀,“谁打的我?”
万德福忿忿指向人群后的方若愚,“他!”
方若愚脸色煞白:“我,我不是故意的。”
万德福怒道:“你还撒谎!”
高守平小声解释道:“姐,方先生以为,以为你是鬼。”
“是鬼你就让他打?我还是不是你姐了?”高大霞剜冷冷他一眼。
高守平抓了抓后脑勺:“这不是误会吗?”
“误会?”高大霞瞪大了眼睛,“亏你还是公安总局的小头头,这世上有鬼吗?有鬼也是他装的!”
高守平无奈地打断了她:“行了姐,你快说说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吧,我们都急死了。”
高大霞没好气道:“能发生什么?我差点见了阎王爷呗。”
万德福诧异道:“他们怎么没枪毙你?”
“我是谁?”高大霞猛地起身,得意地拍了拍胸膛,“我是高大霞,能那么容易就毙了?”
大约是起身太过着急,话音刚落她便捂着脑袋,只感到阵阵发晕。
“姐,起猛了,坐下,坐下说。”刘有为扶着高大霞坐下。
万德福接着问道:“你被押到刑场以后,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苏联兵举着枪,‘砰、砰、砰’、一枪一个,那个准呀,子弹飞过来,脑袋直接开花,脑浆迸的满哪都是!”她眉飞色舞地说,恍如街头说书人,“12个人,说死就死了,眼瞅着到我了,我一想,这不行啊,我打了好几十年小鬼子,他们都没干死我,现在大连都解放了,我不能死啊?一听监斩官喊到我的名字,我就大声喊‘停’!”
刘有为愣了愣:“还有监斩官?”
“就那个意思,干一样的活儿。”
“他们听你的了吗?”
高大霞白了他一眼,“不听我还能在这里喘气?”
万德福不由朝高大霞竖起大拇指,赞道:“你真行!”
高守平听来却仍是满腹狐疑:“姐,他们到底怎么放的你?”
高大霞神秘一笑:“不放不行,我高大霞属猫的,九条命。”
没等她吹过瘾,人群后传来傅家庄一声严厉的低语:“高大霞,你跟我来一下。”
众人愣了愣,下意识为高大霞闪开了道路。
高大霞起身跟了上去,低声嘀咕道:“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大家伙说,这还?”
没等高大霞说完,傅家庄厉声打断了她的话:“进房间说!”
“这臭毛病。”高大霞撇了撇嘴,随着傅家庄走进了房间。傅家庄关上房门,盯视着高大霞,高大霞被他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怎么了你,这么看着我,我这刚从阎王殿回来……”
傅家庄正色道:“你把真实情况说一遍。”
“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我不听你故弄玄虚的演绎,实话实说!”
高大霞缩了缩脑袋:“……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还不让我卖卖关子呀……”
傅家庄不耐烦地打断:“押到刑场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高大霞收起了戏谑的神色,微微坐直了身子:“苏联人带着份犯人名单,上面有我,可每个人还有一份判决书。”
时间回到枪决执行的前的一刻,负责对判决文件进行现场校验的机要员达里尼正在审阅名单,一面对着判决书高喊即将执行枪决的死囚的姓名:“吴良!”
喊声方落,枪声随之响起,犯人转眼栽向大坑里。
名单上的名字一个个减少,最后,大坑前只剩下了高大霞一个人。达里尼看向名单,名单上赫然写着“高大霞”三个字,可除了一个名字之外,再无其他文件。
苏联士兵的枪口对准了高大霞的后脑勺上,高大霞绝望地晃动着身子。
达里尼疑惑地说道:“别的犯人都有判决书,为什么这个人没有?”
一个身材臃肿的执行人看着名单,“这份死刑犯的名单,安德烈中校亲自审核过,不会有问题,达里尼,快执行吧。”
“这个事情,太奇怪了。”达里尼看向被推到大坑前的高大霞。
这时,一个身材消瘦的执行人发了话:“人命关天的事情,还是要认真一些。”
胖执行人并不同意:“关在监狱里的,哪有什么好人?名单里有,就不会有错,至于判决书,或许是掉在办公室了。还是赶快执行吧,我老婆还等着我回家暖被窝哪。”
达里尼收起文件,摘掉了高大霞的头戴。高大霞看了满坑被击毙的死囚,浑身感到一阵恶寒。达里尼将她嘴上的“勒口”拿下,高大霞深吸冷冷一口气,鼓起勇气大喊:“这么急着杀我,你们存的什么心?要灭口啊?”
达里尼愣了愣,低声问道:“你是高大霞吗?”
“我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我就是高大霞!”
“法庭给你判定的罪名是什么?”
“法庭?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法庭长什么样?”高大霞气冲冲地仰起头。
达里尼的脸色变了变:“怎么?你的案件没有开过庭?”
“我就等着上法庭过过堂,跟安德烈掰扯出个子午卯酉来哪!”
达里尼思忖了片刻,转身走向了两位执行人:“带回去吧,她的案件有问题。”
胖执行人有些为难:“达里尼,这份枪决名单是安德烈中校亲自签发的,你这样做,是违抗命令。”
达里尼正色道:“没有判决书,就是有问题,必须核实清楚。再说,如果她真是敌人,逃过今天,也活不过明天,可如果错杀了她,我们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带她回去!”
两位执行人无奈地拉起了高大霞。
“你就这么回来了?”傅家庄诧异地打断了高大霞的叙述。
高大霞扬了扬眉毛:“怎么,你还不想让我回来?”
“不是。”傅家庄意识到自己表述有误,“那个达里尼把你带回司令部,又关了你一宿?”
高大霞点了点头:“是啊,又关了我一宿禁闭。今天早上,我叫人去找安德烈,才知道你找过他,还听说,那个达里尼,被人害死了。安德烈要处理那边的事情,就让我先回来。”
傅家庄一怔:“那你的事,他不追究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 高大霞耸了耸肩,似想起什么,“老万哪,我还没好好问问他牡丹江的事。”
她说着便起身来到客厅。四下已然被清扫过了,碍眼的白色帷幔被撤去了。众人正忙活着收拾满地的供果,四下却不见万德福的踪影。
“老万呢?”高大霞问。
“我爸说,他上班去了。”万春妮答道,躲开了高大霞的目光。
“老万说没脸见你,跑了。”刘有为小声补充。
高大霞噗嗤一笑:“多大个事呀,还没脸见我了,他能一辈子不见?守平,你去把老万叫回来。”
“嗯。”高守平应声跑了出去,万春妮迟疑了片刻。也跟了上去。
傅家庄也从房间里出来,望着两个年轻人远去的背影,低声叹了叹气:“老万尽力了,大霞,还是那句话,你的事,组织会尽力的。”
“不说不高兴的事了,能活着,其它的事都不叫事,”高大霞挥了挥手,站在自己的“遗像”跟前,默默打量了一会。高守平正要去摘掉黑纱,被高大霞一把打开手了:“别摘!”顺手抓了把盘子里的五香花生,送进嘴里,“味儿挺好,还五香的。”
刘有为说道:“我去拿酒,给姐压压惊。”
“多倒点啊。”高大霞说,目光仍停在照片上,低低一笑,不知是欣慰还是自嘲。
“高大霞,你能不能有点正形。”傅家庄无奈地扶额。
“我怎么没正形?你看我这多正形。”高大霞指了指桌上的“遗像”,不以为意地啃着大枣,“对了,刚才大家伙都好顿哭,你来晚了,你哭了吗?”
一旁的刘有为连忙上前邀功:“姐,我哭了,哭得稀里哗啦,想起你,想起我姐,我跟你俩去的心都有呀。”
“你哭我知道,要是能再嚎几声就好了。”高大霞揶揄道。
“下回我好好哭,一定多嚎几嗓子。”刘有为不假思索地回话,傅家庄不由瞪了他一眼。
“守平和春妮哭得不响亮。”高大霞慢悠悠地道,“老万哭得最好,惊天动地,都快把我感动哭了,这才是真战友啊。就是后来跟挽霞子拌嘴,跑偏了,对了,挽霞子,你怎么没哭?”
众人的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方若愚。后者被高大霞问得无言以对,涨红着脸望向了别处
不一会,高守平和万春妮找到了万德福,将他“押”回了洋楼高大霞的房间里。高大霞端坐在摇椅上,紧紧盯着万德福,后者像是有些慌乱,不断躲避着高大霞的目光。
“你跑什么?”高大霞扬了扬眉毛,“我死了你哭得感天动地,活过来你倒跑得比兔子还快!”
万德福苦笑道:“我不是没脸见你嘛。”
高大霞转头望向窗外,幽幽叹了叹气 :“这几天,我在鬼门关里走过两个来回,我也想明白了,过去的事我也不去费力气证明了,往后的路,只要行得端做得正,组织自然会明白我是什么人。”她微微顿了顿,眼底现出一缕哀缅,“在牡丹江入党的时候,赵志明同志作为我的介绍人,就告诉过我,不管遇上什么事,都要相信党,忠诚党,永远不给党抹黑。越困难、越危险的时候,越是党考验你的时候。老万,你放心,我经得起考验,一时半会儿倒不下去。”
“姐,你是我的榜样。”一旁的高守平动容道。
“榜样什么榜样,我这个臭脾气,有时候自己都烦。”高大霞苦涩一笑。
“可别这么说。”万德福猛地抬起头来,“你这脾气,跟我对路儿。”
高大霞淡淡看了万德福一眼:“对路咱俩也没有缘分。老万,今天咱们两家人都在,咱就锣对锣鼓对鼓面对面地打开天窗把亮话说了。”
万德福脸色一沉,只听高大霞郑重说道:“我是守平的姐,能当他的家。老万,你是春妮的爹,能当春妮的家。他们俩的事,今天就定了,好不好?”
此话一出,万德福与旁侧的刘有为同时怔住了。后者深深看了高守平与高大霞一眼,眼底流露出深深的沮丧,耷拉着脑袋出门而去了。
“我没空儿想他们的事。”万德福赌气似的扭过了头去。
“没空儿是借口,现在有空儿吧?”高大霞不依不饶地逼问。
万德福心头感到委屈莫名,干脆不理她,掉头便朝外走去了。
“你还真是万毛驴子啊!”高大霞来了脾气,正要拦下他,却被高守平按下了。
“再给万叔一点时间吧。”他轻声说。
于是万德福孤零零的背影就这么远去了,在四起的大风中显得萧索莫名。
洋房这头的事处理妥当之后,傅家庄回到了公安总局,李云光正在等他的汇报。
“安德烈那边,虽然还没有查出隐藏的内鬼,但可以判断出一件事。”傅家庄沉声道,“敌人这么急于要置高大霞于死地,说明他们怕高大霞活着,怕她揭了谁的老底,怕她搅了他们的阴谋。**都说过,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敌人越要高大霞死,就越证明她还是我们的同志!”
李云光听出了傅家庄话里的弦外之音:“你不用搬出**的话来压我,高大霞的历史污点,不是我凭空杜撰出来的,组织上的结论更不是靠推测出来的,她的事,还是必须慎之又慎!”
傅家庄眉头皱紧:“她都差点没命了,还有什么慎不慎的?”
李云光脸上阴沉:“傅家庄同志,作为革命同志,我有必要严肃提醒你,千万不要被感情冲昏了头脑!”
“你别老拿感情说事!”傅家庄的脸色也不大好看,“我和高大霞见面非打既吵,关系清清白白。”
分明是严肃的场合,李云光却无奈地低声笑了笑:“这个你不用解释,老话说得好,打是亲骂是爱,你和高大霞的眉梢已经流露出了太多内容。”
“扯蛋!”傅家庄尴尬地大喊。
同一时刻,文工团饭店食堂内,刘有为正大口喝着闷酒。食堂师傅老贾过来,把几根大葱放在桌,劝道:“别喝了,把大葱给摘了,我一会儿用。”
刘有为看也不看老贾,反手将大葱划拉在地,老贾怒道:“你疯了!”
刘有为却比老贾还激动,摇摇晃晃站起来,指着老贾的鼻子骂道:“妈的,高大霞瞧不起我,万春妮瞧不起我,你个掌大勺的也瞧不起我!”
老贾又惊又怒地看着刘有为:“我看你是喝了二两马尿,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啦!”
“你再说一遍!”刘有为拎起酒瓶子便要动手。
“你他妈跟我横!”老贾也不甘示弱地逼了上去。
“干什么!”高大霞听得动静,慌慌张张从厨房跑出来,“怎么了这是,还动起手来了!”
老贾恼怒地瞪着刘有为:“我叫他剥个大葱,他跟我犯浑!”
高大霞看了刘有为一眼,俯身捡起地上的大葱,“行了,我剥。”
刘有为不屑地哼哼了两声,拿起酒瓶仰脖要喝,被高大霞一把夺下了。
“一上班就喝酒,你这样还能干活啊?听姐的,回家去吧。”
刘有为甩开高大霞,磕磕巴巴地大喊:“我没家,也,也没姐,我,我姐死了!”
高大霞一阵,脸上现出一丝愠色:“我不是你姐了?”
“你不是!”刘有为接着酒意顶撞道,“你,你要是我姐,就不会让守平和,和我抢,抢春妮!”
高大霞愣了愣,旋即恍然大悟:“你为这个生闷气喝闷酒?”
“我,我问你,我哪点儿不如守、守平了?”刘有为张牙舞爪,脸颊随着怒火涨得越来越红,“我哪点儿不比高守平强?要,要论念书,我,我像喝水似的,高守平呢,摁着脖子都,都灌不进去。”
高大霞叹了叹气:“有为,你俩不一样,守平革命……”
没等高大霞说完,刘有为抢话道:“他能革,我也能革!”
“你在食堂干活,谁说不是革命了?你呀,真是喝多了。”
“我没喝多!”刘有为狠狠拍了拍桌面,“老子这,这回清楚了,拿笔杆子的没拿枪杆子的腰硬,老、老子也要拿枪,枪杆子!”
高大霞眼见刘有为隐隐有接着酒劲发作的趋势,无奈地按住了他:“行了,回家吧。”
“你就是瞧不起我!” 刘有为甩开高大霞,“你不就是弄了几个炸弹炸了几架鬼子的飞,飞机吗?有啥了不起的?我,我告诉你,没有炸,炸药,怎么,做炸弹,你、你拿什么炸?”
“行了,别说胡话啦,走吧。”
刘有为自顾自高喊:“我,我没说胡话,炸、炸药是诺贝尔发,发明的,他,他和我差不离,都,都,都研究火药,炸,炸药!”
“我知道你能,走,咱回家,你想革命也不要紧,等酒醒了,你跟我好好说说。”
“我不走,我、我要革命!”刘有为顿住脚步,“你、你要真是我姐,现在就让我革命!我,我再也不想围着锅台转,转了。”
高大霞无可奈何地松开手,默默回味着刘有为方才的酒话,低头沉思起来。
隔日一早,傅家庄匆匆迈入了李云光办公室。经历了昨日的争吵,李云光已然学会什么事可以在傅家庄面前提及,什么不行。
“高大霞怎么样了?”他关切地问。
傅家庄答道:“按理说,最近的几件事,对她的打击不小,可是让我意外的是,她还算坚强。”
李云光点了点头:“这很难得呀,应该与你的开导有关吧。”
傅家庄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说这个了,叫我来有什么任务吗?”
李云光从桌边抽出了一份电报,隔着办公桌递给了傅家庄,神情肃穆:“现在是风雨欲来呀!”
“出什么事了?”傅家庄展开了电报。
李云光沉声道:“中国国民党、中国民主社会党与中国青年党召开制宪国民大会,制定了《中华民国宪法》,我们党和民盟等民主党派表示强烈反对和抵制,这意味着国共关系全面破裂。”
傅家庄对此似乎早有心理准备了:“想和平必须打,不把老蒋打得心服口服,就和平不了。”
李云光缓缓点头:“国民党依靠优势兵力对我解放区展开了全面进攻,虽然被我们解放军挫败了,但是,整体上来看,我军还是守势,部队是边打边撤,要转移到山区以保存实力。”
“我们这是收紧拳头,等待时间再打出去。”
李云光的目光探向了远方:“从实力对比上看,确实是敌众我寡,但是从长远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最终的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
傅家庄笑了笑:“李副政委,你不用给我打气,作为一名**员,这个信念我还是有的。当年在井冈山,我们才多少人马?经过发展壮大,还真应了**的那句话,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李云光随之一笑:“所以说,在一定时候,思想精神比枪炮更重要。”
“不是一定时候,是所有时候。”傅家庄郑重地补充道,“只要有马克思主义、**思想做武装,我们党就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这就是我要找你谈的一个重要问题。”李云光郑重地注视着傅家庄,“作为一名**员,都知道《**宣言》,也都知道《**宣言》里发出的战斗号召是‘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但是,因为环境原因、条件因素,很多同志都没有系统学习过《**宣言》的全文。”
“你这句话说到我心坎上了。”傅家庄连连点头,“现在很多革命同志以‘土’为傲,觉得能扛枪打架就行,对政治学习和思想改造并不重视。”
李云光正色道:“这些年,我们党在延安和一些老根据地陆续出版了一些**著作,但是由于条件有限,都是单行本,收集的文章并不全面,为此,上级决定,在大连出版《**宣言》、《论联合政府》,和一套系统的《**选集》。”
傅家庄有些意外:“这个任务交给我们了?”
“这个任务,组织上交给了我们大连的大众书店。”李云光指了指电报,“为了圆满出版,组织上还特意派来了著名作家柳青同志担任编辑工作。”
傅家庄眼睛一亮:“我知道柳青,以前看过他发表的《**和斯诺的谈话》。”
李云光笑道:“你知道的还不少。”
傅家庄淡淡一笑:“不是我知道的多,是柳青太有名了,他是一位在陕西黄土地上土生土长起来的大作家,没想到,他能来大连负责这项工作。”
李云光点了点头:“这批书籍一旦印刷上市,必定成为我们党重要的思想武器。”
傅家庄感叹道:“中央选择在大连出版这些重要的思想理论书籍,是对大连的看重,放眼全国,硝烟弥漫,举目四望,唯有大连是难得的安全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