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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愚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一个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潜伏了二十多年的老牌特工,就因为一句话,就栽在了千里之外的哈尔滨。
跟大连的9月相比,这个时候的哈尔滨已经寒意逼人,昨天晚上从火车站出来,方若愚就有点后悔,没多带件外衣。他来得不算匆忙,可因为是找了个周末的空档跑出来的,他一怕行李带多了万一碰见熟人没法解释,二怕在哈尔滨这边行动起来也不方便,所以只带了个公文包就轻装来了。在方若愚的潜意识里,这次的任务不麻烦,只要下午一点在约定的那个赢天下赌局门前接上头,拿到哈尔滨这边给的名单,再把从大连带来的通关证交给接头人,两个小时以后他就可以坐上回大连的火车了,时间允许的话,上车前他还能去火车站附近那个名声在外的圣索菲亚大教堂看看,昨天晚上一出火车站,他就发现大教堂顶着的那个“洋葱头”,像极了大连尼古拉耶夫广场北边横滨正金银行大连支店的屋顶。两个建筑不光轮廓像,还都是绿色的。方若愚算好了,完成这趟任务,最多耽误一天的班。现在的大连警察署刚从日本人的关东州厅警察部接过来,各个部门的关系还没理顺,没人会注意他一两天为什么没上班,即便有人问起来,随便找个伤风感冒跑肚拉稀的借口也能遮过去。
自打日本天皇上个月宣布了无条件投降的诏书,东北的地面上再就鲜见日本人了,无论在大连还是远隔千里的哈尔滨,见得多的是苏联大兵,在他们眼里,现在的日本人已然与丧家之犬毫无区别,一头狮子根本不必畏惧拔掉了利齿的败犬。方若愚清楚地记得,苏联红军的铁流在长达四千多公里的战线上对关东军发动起雷霆一击的时候,关东军大将山田乙三还气定神闲地稳坐大连观看着歌舞伎的演出。而当关东军司令部终于反应过来战况危机时,苏军的先头部队已经打到长春城下了。
昨晚下了火车,方若愚就住进了马迭尔旅馆。他知道有钱有势的达官贵人都爱住这里,这里吃的住的也确实不错,他在大连的公开身份就是个警察,平常的生活也不敢太过张扬,吃顿大米白面也得背着人,生怕让日本人盯上。昨晚一住进来,他就让服务生去外面饭店点了几样当地佳肴,尽情放肆了一下,那碗大马哈鱼籽松茸汤的口感实在一般,远没有自己在家做的海砺子羹汤好喝,考虑到这碗汤还挺老贵,方若愚没舍得倒掉,这会儿他一边翻看着苏联人办的报纸《情报》,偶尔端起那碗有些发腥的大马哈鱼籽松茸汤抿上一小口,就着《情报》上刊登的塔斯社新闻咽进肚里。
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刹车声,方若愚警觉地起身,透过薄纱窗帘向街道看去,一辆吉普车停在稍远的地方,四个人刚下车的人仰头看着楼上正指指点点,商议着什么,带头的年轻人戴着一顶前进帽,神色冷峻地一挥手,四个人脚前脚后扑向马迭尔旅馆的大门口。方若愚顿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回身抓起公文包和衣架上的衣服,旋即朝门口急步跨去,身子带起的一阵疾风,令茶几上的报纸“哗哗”作响,飘散着落到地上。
方若愚一把推开房门,“咣当”一声闷响,房门把服务生推着的一辆餐车差点撞翻,四溅的汤汁让服务生惊叫了一声。方若愚下意识地朝后闪躲了一下,右手伸进上衣口袋里,同时弓着身子,好似待发的弩箭。看看走廊上并无异样,方若愚微微放松了神经,朝服务生道了声抱歉,转身要走。
“王先生。”服务生一把拽住了方若愚的胳膊,另一只手扯了扯溅满菜汤和油渍的衬衣,目光炯炯地盯着方若愚,“昨晚给您送到房间的大马哈鱼籽松茸汤,口感还好吧?”
方若愚旋即反应过来,敷衍地回道:“好,好,血受。”顺手从兜里掏出钱来,塞到服务生手里,“买件挽霞子吧。”话没说完,便匆匆离去,随手带出的一把钥匙掉在地毡上,也全然不知。
“挽霞子?”服务生满头雾水,冲着方若愚的背影喊着,“谁是挽霞子?”
“挽霞子是大连话,就是衬衫。”接话的是从旁边房间出来的高大霞,她看着疾步而去的方若愚,有些好奇。在这里突然听到一句家乡话,她不由生出几分激动。
服务生问:“那血受是什么意思,谁受伤了吧?”
高大霞噗嗤一笑,关上房门走过来:“血受就是好吃,不是大连人,还真听不懂。唉,小兄弟,这附近能买到正宗的哈尔滨红肠吗?”
“出旅馆大门右拐,过两条街,有家小白桦红肠店,卖不上半天就光了,要买你可得赶紧点。”服务生想起什么,“小姐要退房?”
“我回来再退。”高大霞说。
服务生推着餐车走开,高大霞刚一迈步,脚下踩到什么,低头一看,是把串在圆环上的钥匙,这种钥匙,高大霞一看就知道配的是大连顺兴铁工厂造的锁头,这说明刚才那个人的家就在大连,能用上顺兴锁头的人家,一定过得不错。高大霞正想喊住服务生,让他把钥匙转给那个大连人,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跑上来的是那个前进帽和三个手下,前进帽与高大霞擦身而过的时候,看了她一眼,径直冲进了方若愚的房间。高大霞朝走廊尽头看去,方若愚已经拐过走廊,推开一扇窗户跳了下去,高大霞正疑惑,前进帽已经带着人冲了出来,他紧跑几步,一把拽住服务生,急促地追问:“311的人哪?”
服务生颤巍巍地指了指窗外,前进帽循着指引看去,方若愚三腾两跃,轻巧地落了地,边跑边拦向一辆出租车。前进帽放开服务生,一把推开窗户,跃到阳台,其他三人也随着跃出窗去,他们的双脚刚落地,方若愚已经钻进了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
前进帽的眼里闪过一丝恼火,一转头看见一辆汽车驶来,徐徐停在旅馆门口,司机和客人正下车拿行李。前进帽眼睛一亮,三两步冲了上去:“借用一下!”
司机和客人还在愣神,前进帽已经坐进了车里,三个手下也利落地上车,司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汽车已经冲刺而出,没来得及关上的后备箱盖子随着颠簸上下打着拍子,伴着司机歇斯底里的叫喊:“站住!站住!”
坐在后排的方若愚回头张望,看见小汽车正咬在后头紧追不放,两车的距离正在不断缩小,方若愚四下张望,查看着路况,前方街道有一个拐弯口,在他的逼迫下,司机不断轰着油门提高车速,轮胎在地面上擦出刺耳的声响,打着旋儿飘过了街口。
两辆车在街道上风驰电掣,后车的后箱盖还在“啪嗒啪嗒”打着拍子,行人纷纷四下避闪。前进帽死死踩住油门,汽车轰鸣着如子弹一般飞射,终于超过了出租车。前进帽一打方向盘,汽车横拐过去挡住了去路。出租车司机脸色一白,慌忙踩住刹车,一阵尖锐的摩擦声,出租车猛然停在前进帽的车门前。
前进帽满脸恼火地跳下车,提枪在手,枪口对准了出租车里,他撞开侧门,可是,方若愚已经不在了。前进帽的枪口对准瑟瑟发抖的司机,从司机断断续续的讲述里,前进帽得知在一个拐弯路口时,方若愚逼着司机减速,跳车逃走了。
胡同深处,方若愚匆匆走来,一直留神着身后的动静。一拐弯,一个中年人迎面而过,两人撞了个满怀,方若愚手里的公文包落地,白花花的通关证散落满地。
“对不起,对不起……”中年人满脸愧疚地弯腰去拾东西。
方若愚眼底闪过一丝杀气:“滚蛋!”
中年人直起身来刚要辩驳,一看到方若愚怒目圆睁,便脚底发软,匆忙逃窜而去了。
方若愚收起满地的通关文件,塞进包里,疾步走开。巷道长的像是看不到尽头,小巷深处阴暗潮湿。云层遮蔽阳光后投下了鬼魅般的阴影,方若愚有如惊弓之鸟一般四下警惕。在这座城市里,他注定只能伴随阴影同行,谨慎,诡秘,行走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悄无声息。这次来哈尔滨,方若愚揣着国民政府军统局交付给他的重要使命。那是五天前一个阴沉的午后,在大连东关街一个门可罗雀的茶馆里,二姨夫带来了戴笠局长的直接命令,指示他一方面通过职务之便,到哈尔滨送一批通关证件,保证军统的精锐人员顺利进入大连;另一方面,到哈尔滨拿到潜伏在大连的党国精英的最新名单。这两件事无一不与党国对大连的争夺战息息相关。实际上,同意苏联军管旅顺与大连两地,来换取苏军对东北地区关东军的军事打击,已是国民政府不得已的权宜之计。相比大势已去的日军,他们此刻更担心在暗处不断壮大的**。任由**在苏联的庇护下活跃在旅大地界上,等同于将党国的咽喉置于敌人的刀口之下。因此,扼制**在大连的行动,保障党国能在大连获取绝对的控制权,是方若愚当下最重要的使命。
二人在茶馆边秘密探讨这一切时,密集的苏军步兵队列正威风凛凛地穿街而过。牛皮军靴踏在地面上发出响亮的声响,令人无端感到心悸不已。实际上,从8月22日苏联红军空降兵分别在旅顺口土城子机场和大连周水子机场着陆的那一天起,抗战胜利的喜悦对方若愚而言就已经不再存在了,这意味着他还要继续在黑暗中潜行,完成党国托付给他的使命。
长长的胡同终于走到了尽头,远处警笛声呼啸而过,方若愚下意识捂紧了文件袋,整理了神色,面无表情地混入了满街来往的人潮之中。
高大霞出了马迭尔旅馆的大门,才想起没拿钱就出来了,她回房间打开皮箱取钱时,目光落在皮箱夹层的档案袋上。两天前,牡丹江民主政府的政委赵志明找到她,给她下达了回到大连开展工作的任务。三年前,她参加的大连放火团烧毁了大连港码头的日军战机,受到关东军的全城通缉,无数同志在追捕中牺牲,高大霞在组织的安排下,辗转来到牡丹江,开了一家小饭店潜伏下来。三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回到家乡,回到她战斗过的土地上去。现如今,对日战争结束了,组织上终于要把她调往大连了。
今时今日的大连,各方势力犬牙交错,局势可谓暗流涌动。明面上,根据国民政府与苏联签订的《中苏友好同盟条约》,苏联红军对大连市实施军事管辖。但在暗处,国共双方的视线都聚焦于此,阴影下的战斗已经悄然展开,双方都在竭力争取率先获得对大连的控制权。连年的战争,全国的工业生产几近瘫痪,唯一的工业基础几乎皆聚集在东北地区,而作为整个东北地区出海口的大连,一旦封锁,进出不得,其战略地位不言而喻。可以说,未来倘使国共之间爆发全面战争,对东北工业的控制,将决定两党之间战争的胜负。在这一点上,双方的领袖皆有清晰的概念,**说,东北是**胜利的基础。蒋介石称,国民党的命运在东北。因此,双方都在不遗余力地投入骨干力量,参与到这场没有硝烟的夺城之战中来。
高大霞穿过繁华的街道,街边店铺售卖的商品琳琅满目,来自世界各地的特色建筑与饮食习惯与东方“包子饺子面条子”的叫卖声融汇得并不突兀。
高大霞在打量着四下光景的时候,临街的一家俄国餐厅里,坐在窗前的一个年轻男人也在打量高大霞。
男人坐在一张白净的餐桌后,脖子下围着一块雪白的餐布。他在等他的牛排。
餐厅里的客人不多,这让原本就宽敞的厅堂显得更为空旷,雕花的大理石拱门,更是营造出纵深的空间感。屋顶的天花板绘制的是一幅华丽的油彩画,三个背生羽翼头顶光环的女人,目光如母亲般慈爱。那是沙俄时期著名圣画家鲁勃廖夫的代表作《三圣像》。
服务生端来了七分熟的牛排,年轻男人收回目光,优雅地拿起了刀叉,他不紧不慢地切下一块牛肉,正要往嘴里送,一只手臂的影子探进了他面前的盘子里,年轻男人手里喂牛排的动作微微一顿,下意识地扭头看向窗户,竟然是高大霞的一只手按在玻璃上,她正低着头跟脚下的地面较劲,原来她脚上的高跟鞋踩进了地砖里,她才慌乱地伸手支在窗户上,等她
恼火地把鞋跟拔出来,一转头,正与窗里男人的目光相遇,男人张着嘴举着牛排,直愣愣地看着她。高大霞脸颊一红,男人却优雅地笑了一下,手腕反转,将叉子上的一块牛肉朝高大霞递了过来。高大霞感受到莫名的嘲讽,瞪了男人一眼,顾不上穿好高跟鞋,一跳一跳地走开。男人笑笑,这才将牛肉送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着,抻头看着高大霞走去。
高大霞脸色羞红,加快了脚步。
男人看着高大霞从窗户里消失,又笑了一下,又低头对付起盘子里的牛肉,一块牛肉刚切下来,门前的风铃叮当作响了起来,门廊内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个男人,正是马迭尔旅馆里那个前进帽。他呼哧带喘地过来,顾不上坐下身子,焦急地低声说道:“傅哥,人跑了!”
被叫做傅哥的男人愣了愣,有些不满:“不是告诉过你嘛,我们一起去抓人,这离马迭尔又不远。”
前进帽摘下帽子挠了挠后脑勺:“我寻思我们四个人够了,让你傅家庄同志安心吃个饭。”
“这下好了,我更不安心了。”傅家庄瞪了前进帽一眼。
“我们去的时候人都跑了,要是再来找你,黄花菜早就凉了。”前进帽辩解,“这个‘老姨夫’一定是准备拿到情报后,坐下午三点的火车返回大连。”
“先吃饭。”傅家庄把一块牛肉送进嘴里,另一手高举起来,要喊服务生。
前进帽忙按下傅家庄的手:“这哪是人吃的玩意儿,还带着血丝,我可享受不起。”说着抓起桌子上的一块面包要吃。
“等等。”傅家庄一刀按在面包上。
“傅哥,你也太抠了吧?面包都不让吃。”前进帽撇了撇嘴。
傅家庄指指碟子里的黄油:“吃面包不抹黄油,就像吃中国菜忘了放盐。”
前进帽摆了摆手:“我这个中国肚子,消受不起黄油。”抓起面包咬了一口,“傅哥,你别一天天光想着怎么享受。”
傅家庄低低一笑:“列宁同志说过,不会享受就不会工作。”
“拉倒吧,列宁同志说得是,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前进帽白了他一眼,嚼着面包含糊回答。
“意思相近。”傅家庄耸耸肩,叉起一块牛肉送进嘴里,“没问问旅馆的人,‘老姨夫’什么尊容?”
“问了,他们也没留意,说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昨晚跟着一大帮下火车的人住进店里的。”前进帽咽下面包,沉声说道。
“这个人行事倒很谨慎。”
“那……那他能来接头吗?大连那边抓到的‘二姨夫’,交待的情报不会有问题吧?” 前进帽忧虑起来。
“应该不会。”傅家庄语气坚定。
“大连那边办事也不靠谱。”前进帽低声抱怨着,“既然抓到了‘二姨夫’,就该问明白‘老姨夫’长什么样,咱们也好照葫芦画瓢,一抓一个准儿。对呀,我们可以让大连的同志再审一审呀!”
傅家庄幽幽叹了叹气:“没审出来,可能是另有原因吧,大连现在是‘特殊解放区’,很多工作,还都要秘密进行。”
“那也不耽误审‘二姨夫’呀。”前进帽嘀咕。
“我刚才得到消息,今天早上,‘二姨夫’自杀了,他可能是在保护‘老姨夫’。”傅家庄神色严肃,“不过没事,只要‘老姨夫’按时来接头,他就跑不了。”
“那倒是。”前进帽缩了缩脑袋,“不过我还是担心……”
“不用担心。”傅家庄看着前进帽,“你想,大连到哈尔滨多远?快1000公里了,他千里迢迢跑来,拿不到这份国民党大连市党部的特务名单,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前进帽张了张嘴,正要再说些什么。服务生走来,放下了一份牛排,上边沾着丝丝血迹。
“血哧呼啦,你也能下去嘴。”前进帽望着牛排撇了撇嘴。
傅家庄不为所动地切着牛排:“‘二姨夫’的事,回头我到大连再查一查。”
前进帽一愣:“为个死了的‘二姨夫’,你要专门跑一趟大连?”
“来新任务了,东北局接到中央命令,派我去大连打个前站,跟苏联红军接洽,商议成立大连市委和民主政府。”傅家庄抬手看了看表,“下午就得走。”
前进帽笑了笑:“别说,你留过苏,上级派你去还挺对口。今天这个活儿,算是你在哈尔滨执行的最后一个任务了。”
傅家庄瞥了前进帽一眼:“对呀,你们都给我长点脸,干漂亮点,要不,我走了还上火闹心。”
前进帽拍了拍胸膛:“没问题,十拿九稳的事儿。”
“什么十拿九稳?得十拿十稳!”傅家庄看了看时间,指针刚过12点,“一点接头,还有时间。”
“拉倒吧,这洋玩意我可享受不了,我去吃碗面条子吧。”前进帽满脸写着抗拒,起身走开。傅家庄又叉起一块牛肉,优雅地送进嘴里。
街道旁,一线日光照亮了牌匾上画着的一嘟噜红肠,牌匾下写着醒目的几个字:小白桦红肠店。小店廊下人头攒动,生意倒是一派红火。
高大霞朝红肠店走去,不大的店里,顾客一层一层往柜台前挤着,空气中混杂着汗味、香水与红肠的味道。高大霞从钱包里掏出钱捏在手里,又把钱包揣回怀里,一个矮个子男人在前人群里挤着,不时用眼角扫视着四周。
前头传来老板的吆喝:“后面的别排了,卖不上十个八个人了。”
后头的人不满地嚷嚷起来:“咋不早说?”“俺们都吭哧瘪肚排半天啦!”
众人仍是不依不饶地往前挤,高大霞伸长了脖子往柜台里看:“掌柜的,我赶三点的火车,能照顾照顾吗?”
另一名顾客看了高大霞一眼:“俺家怀孕老婆,就想吃这一口!”
老板双手合十,满脸歉意:“后面的各位,对不住了……”
拥挤的人群中,矮个子男人在高大霞旁边挤蹭着,一只手在高大霞腰间摸了一把。
“干什么你?”高大霞感受到异样,回身大喊。
矮个子嘿嘿赔着笑,转身朝门外挤去。高大霞愣了愣,猛然意识到什么,按住了空空如也的腰包:“小偷!”
矮个子男人神色一急,两只手拼命扒开了人堆,冲出门去。
“别跑——”高大霞紧跟在后头钻出了小店,追出几步,干脆脱下了高跟鞋,一手撩起旗袍下摆,一手拎起鞋,撒腿飞奔:“站住,你个缺德玩意儿!”
小偷狂奔,高大霞赤脚追去,临街众人纷纷为之侧目。一路穿街过巷,不知追了多久,小偷的背影越来越远。高大霞提着高跟鞋追来,喘着粗气:“你别跑,把……把车票给我……钱,钱,钱我不要了。”
小偷却是没听见一般,闪身钻进了胡同。高大霞跑不动了,在街角站下,抹了把头上的汗水,扶着窗台呼哧带喘,“我饶不了你!”她声嘶力竭地大喊了一声,显然是虚张声势。
喊声在街道回响,很快就被“包子饺子面条子,韭菜盒子大碴子”的吆喝声淹没。
高大霞沮丧地支起身子,试图放下扎在一侧的裙摆,可手里还提着两只鞋,委实不得法。
近处晃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傅家庄。他停在高大霞面前,手里提着两个纸袋,上下打量了面前这个狼狈的女人一眼,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滚!”高大霞脸颊泛红,忍不住怒喝道。
傅家庄忍住笑走开。高大霞气冲冲地穿上鞋,看了看手里的毛票子,满面愁容。
穿过狭窄的楼梯,傅家庄提着纸袋上来,一重两轻地敲了敲房门。房门插销拉开,大门滑向一边。门里探出一个脑袋,是前进帽,他左右扫视了一眼,放傅家庄进屋,前进帽抽了抽鼻子:“大葱猪肉馅包子。”
“馋猫鼻子尖。”傅家庄把纸袋放在桌上,“还有,正宗的苏联烤肉卷饼,快趁热吃啊。”
浓郁的香气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散开来,窗边的五六个年轻人闻着味道不由一阵恍惚。屋里门窗紧闭,窗帘只微微拉开了一条线,年轻人轮班朝着街道窥视,盯着街对面赢天下赌局门前的动静。
“赶上鳖瞅蛋了。”傅家庄撇了撇嘴,“没事吧?”
“没事儿。”前进帽急不可待地撕开食盒,抓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吸吮着汤汁,“哥几个,快来趁热吃,一咬一包汤。”
傅家庄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向下面的赌局望去,牌桌前的赌徒吆喝声不绝于耳。
“傅哥,你也吃吧。”一名手下招呼傅家庄。
前进帽嘿嘿一笑,吸溜着满嘴的汤油:“留过苏的肚子能跟咱一样式啊?得吃牛排,得面包抹黄油!”
前进帽话音未落,众人哄笑起来。
傅家庄回身继续观察着街道,蓦地看到走来的高大霞,落魄地四处张望着什么。傅家庄盯看着这个女人,猜测着她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