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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欢听见苏睿咳嗽的声音,回头看见他站在那里,眼底倾了一地月光如水,她被笼在他的目光里全身隐隐发烫。
童彦伟作为两百五十瓦的电灯泡,大喇喇问道:“苏教授,你睡醒了?感冒好点了没?”
“我刚看了康山之前给我画的简要地形图,大梁寨并不在边境线路上。”
“啊?”
“明明人贩子在盈城就已经暴露了行踪,那四个女孩也分批送出了,这代表王德正眼下依然能够进行小规模输送,为什么还要把女孩子集中到不在边境线路上的大梁寨?”
“这批女孩不是改由……”彦伟才起了头,忽然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示意那两人凑拢来,把声音压到最低说道,“由陶金负责运送出境吗?王德正就是为了给他增加负担,才会把她们折磨得这么虚弱。而我们敢出手,是陶金前天主动和龚队联系过,也表示不愿意让这批女孩成为牺牲品,所以向青寨表示王德正和自己已成竞争关系,可能借机陷害,在没安排妥当前他暂时不接手,和王德正耗上了,如果龚队得到的线索与他无关,可以立即救援。”
童欢皱眉:“我不明白,王德正根基不如陶老大深,势力没他大,没有成熟运作的跨境运输队伍,到底凭什么争?”
因为离得很近,苏睿能看清她眉间的纹路,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想去抚平。童欢眉眼轻抬,两人视线恰好对上,他指尖的微温触碰到她发烫的肌肤,彼此都轻轻一震。苏睿的眼里罕见地浮现少年气的困惑,他举起手指看了看,空气湿度高、皮肤湿润、棉质衣服且没有摩擦,不该产生人体静电,难道恋爱真的会有触电的感觉?
“咳咳,嗯!”童彦伟干咳两声,很不识时务地做了电灯泡,“抱歉打扰二位,不过……我需不需要先退下,免得妨碍你们?”
童欢抬脚朝他踢去,惹得童彦伟躲到苏睿身后哇哇大叫:“童三三,你这叫恼羞成怒,知不知道?大教授,你也不管管啊?”
苏睿的回答是旋身一挣,不再做他的盾牌,童彦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控诉好友重色轻友,躲得倒是飞快。
Dirac当他们在玩追逐游戏,立刻加入了队伍,追风被链条所限也在一旁开腔助威,一时间校园里热闹得鸡飞狗跳,苏睿带着笑容看童欢追杀彦伟,还就两人一来一往评估童欢的身手,经过陆翊坤这种专业人士有针对性的苦训,原本就很有运动天赋的她进步显著。
然而当他目光无意滑过童欢种在廊下的花,轻盈的花香随夜风浮动,他面色一沉:“康山!”
童欢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脸上的血色褪了下去。王德正凭什么和陶金争,当然凭那条他一直念念不忘,十余年都没有人走通过的断头路!
这么简单的关节苏睿早应该想通,不过为了童欢的承诺,也担心王德正不放过已经远在千里之外的康山,他在离开香港前郑重地将康山母子托付给了叔父和分公司的人事经理,关于康山的情况,他们都会立刻联系他。
前天人事部还告知,康山的批文出来了,近期会安排他回来办理后续手续,他也和康山通过电话,知道白秀云病情暂时得到控制,而且院方在看过康家历年对白秀云的调理方案,又和康山深谈过后,已经决定将白秀云纳入医免项目。
困扰康家母子的前期问题基本解决,苏睿这两日又身体不适,兼之思绪总情不自禁往童欢处浮想,在默认康山安全的前提下,他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大纰漏。
联系香港后,苏睿的脸色很糟糕:“康山昨早和医院告了假,说分公司派了人陪他回来办手续,他去分公司取了批文后,说的是白秀云还有三个检查要做,他下星期再回。”
“就是说昨天以后,医院和公司两边都没人见过他了?”
苏睿点头:“对,两边都以为康山在对方那里。”
“王德正的势力不可能到香港都能只手遮天,康山为什么会乖乖回来?”
童彦伟边问边掏出手机,通知同事用康山身份证号查询有没有购票信息。
苏睿神色凝重:“因为王德正有王伊纹。”
空气仿佛凝固了,晚风微凉,那两盆开得最好的夜来香就放在苏睿的窗台下,花枝柔软,甜香浮动,童欢想着喜爱夜来香的小伊,心酸得无以复加。
在线等到同事回复的童彦伟脸色也很难看:“电脑里查到康山买了昨天的票,珠海到广州,广州再到昆市。”
“高铁还是普通列车?”
“高铁,照时间他昨晚已经到昆市,今天白天该到家了。”
“康山自己一定不舍得买高铁票,查他的购票渠道,重点比对和他两趟车次都同车厢的人!眼下不方便惊扰白秀云养病,你们再去查一下康山父亲当年坠崖是不是就在大梁寨附近。”
康山的事虽急,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查清楚的,苏睿的头痛得越发厉害了,像是有一群恶魔开着车在他脑中横冲直撞。他从小身体就不错,少年之后经陆翊坤的手再强化锻炼了数年,生病对于他来说是比较陌生的经历,这次终于体会到“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是多么精辟。
“你吃药了吗?”童欢先前当他是普通感冒,不想显得自己太在意,可是苏睿休息了几个小时,脸色反而更难看了,她连忙站了起来,“我那里还有学生家长送的土方子草药,也是治伤风头痛的,你要不要试一下?”
“不用,我就是头痛,出去吃饭吧,可能走一走还舒服些。”
童欢连忙去搬那两盆夜来香,病人门口可不能放这种有轻微毒性的植物:“我觉得你下午看起来比现在状态还好点,我先把花挪走。”
“这么两小盆,连上花苞都没开够二十朵,还摆在通风的室外,要是都能影响到我,我恐怕是纸糊的。”
“保险起见。”
彦伟因为康山的事要回专案组,正好捎两人去如意小馆,路上因为担心康山而恍恍惚惚的童欢终于想起告诉两人,林斐然下午其实来七小找过她,因为听说了拐卖案告破,她不敢去问警方,只能满怀着希冀来问童欢,是不是陶金也有帮忙,他其实并没有真正加入犯罪组织。
“她还逼我发誓,绝不骗她一个字。”
“所以你说了?”
童彦伟紧张得握方向盘的手都抖了一下,越是休戚相关的亲人、恋人,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在知道实情后越容易露出马脚,而陶金的前路犹如高空踩钢索,容不得半点差错。
童欢点点头,又摇摇头,苦笑:“我说的是实话,可是我只能告诉她,陶金绝没有参与派出所的行动,而且江湾还是重点监察对象。”
此次行动不仅专案组没有出面,龚队在幕后还力求把陶金撇得一干二净,并且盈城方面找人带队把江湾酒店搜了个底朝天,抓走了一批中高层。
得到童欢的答案后,林斐然像是被抽走了魂魄,木然离去,童欢痛恨地扇了自己两耳光,她字字实话,偏偏全是假象,狠狠诛了斐然姐的心。
两个男人听完童欢所说,也陷入了沉默,良久,苏睿拍了拍童欢的肩膀,他依然偏低的体温里带着点温情,勉强却用心地安抚着她纷乱的心。
夜色浓得像个坚厚的外壳,覆盖住四处都在八卦新破了绑架团伙大案的小镇,流言在街头巷尾流窜,罪恶依然在暗角里滋生,没有人知道在黑暗的背面,有人为了光明付出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又将面临什么。
彦伟把两人放在如意的街口,就回专案组了。向来高朋满座的如意今天生意很一般,只寥寥坐了三两桌客人,阿赵抱着乐平坐在灶台边,低头不知在说着什么,林斐然站在被吃得一派狼藉的大圆桌前,机械地收着餐盘,神态里有故作忙碌过后的空虚。她的脊背硬拗出了一个僵硬的姿势,仿佛在期待,又像是要逃离,往日里妩媚的长眼里空荡荡的,没有波光流动,也没有往事可追。
苏睿扯住了欲快步上前的童欢,在他的示意下,童欢往右侧移动了几步才看到邻桌坐了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正是陶金。
“你走吧。”
林斐然的语气温柔,仿佛眷恋,转身离开的背影却很果决。
童欢眼尖地看到陶金的手指抬了抬,又在身侧捏成了拳,林乐平挣脱阿赵跑了过来:“不要走,陶叔叔!”
“乐平,回来!”
“阿妈!”
“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妈,就过来。”林斐然一把揪住了女儿,因为太用力,孩子的脖子一下子被掐红了。
陶金平静地站了起来,看向两母女的神情淡漠得好像自己只是个看戏的观众,说出来的话没有一丝温度。
“大家都是成年人,好聚好散,你自己以后也保重。”
“我俩的路不一样了,我让你走啊!”
林斐然音调拔高,尾音里已经有了凄楚之意,陶金却像什么都没感觉到,毫不犹豫地抬脚走人。
“陶叔叔,你以后还来吗?”
“不来了。”
就连最苛刻的评委也看不出陶金有一丝表演痕迹,他每一个字都冷淡得像是已经陌路,可童欢悄悄咬紧了牙才憋回眼中的泪意,她害怕有人在暗处看着,陶金这么辛苦都演了下来,不能破功在她手里。
林斐然一手抓住还在扭动的女儿,靠在桌边,身体用力绷成了直线,猛地又放松下来,像绷断的弦。
她望着陶金毫不留恋的背影,放肆地大笑出声,她丰乳肥臀,腰肢柔软,笑得仿若疯癫,偏偏笑着笑着,眼泪全流了下来,眼中却闪过一抹狠色。
“我这辈子从不走回头路,也没有舍不下的男人!”
她掀开桌面的茶壶,满壶水全泼了出去,滚烫的茶水洒在地上,腾起一片热雾,仿佛过往云烟,风吹即散,只有几小点溅在了陶金的腿上,打在他仿佛连痛都不会的心头。
林斐然当真连流到失控的眼泪也收了,才看到站在路边的童欢二人,红着鼻眼恢复了笑容:“小童老师,你们来啦。”
终于挣脱了林斐然的乐平却大哭着追上了陶金,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陶叔叔,你别和妈妈生气,等你们都不生气了,你还来好不好?我拼音都还没学完,陶叔叔,我以后一定好好练字,哇……”
黑夜里,孩子的哭声焦急又无助,刺痛着每个人的耳膜,陶金不忍拒绝,不能欺骗,沉默而坚决地甩开了小乐平那温暖又依恋的手,像是把这世间留给他的最后一点柔软都摒弃了。
或许林斐然忘了,陶金还记得,他曾经答应过她,绝不做不告而别的事。所以哪怕明知是会伤她,他还是要来告个别,也要断了她的念想,毕竟这一去生死不知。
他脚步坚定地踏上了离别的路,眼前浮现出第一次在拖车里救出林斐然母女时,她们狼狈的模样,他知道岩路之后可能还有白路黑路,木也之后也会有新的势力崛起,可是有多少罪恶在发酵,就需要更多的正义来坚持,只愿世上能少一些被一卖再卖的母女,愿无辜的她们都有人来珍爱,愿少一些被毒品拖垮的家庭,老有所养幼有所依,那么他们敲断肋骨、披上铠甲迎暗夜而上,就全部都值得。
全部——都值得——
龚队很可能把苏睿他们的身份和陶金提过,经过二人时,他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还冷哼了一声,可那一声冷哼里的担忧和托付两人都稳稳地接住了。童欢抱住了还在痛哭的乐平,埋头哄着她,也哄着自己盈眶的热泪不要掉下来,不能被看到。
做戏必须得做全套,哪怕已经没有一丝胃口,童欢还是坐下来吃了顿食不知味的晚餐,并且一如既往扫得干干净净,还安慰了连痛都不肯再外露的林斐然和一直抽抽搭搭的乐平,甚至在回七小的途中,童欢一路大骂男人不靠谱,陶老大手黑心更黑。
直到回到七小,进了房间,童欢抱着感受到她情绪低落来陪伴的滴答,把头埋进滴答温热的脖颈里,想想康山、小伊,又想想陶金和林斐然,不敢出声地哭到天崩地裂。
“唉……”
看到果然窝在床上闷头大哭的童欢,苏睿叹了一口长气,坐了下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她哭得汗津津的,头发都湿成了一缕缕,还不如Dirac的手感好,他摸了一手的汗却只有心疼没有嫌弃。
“我明明锁门了,你怎么进来的?”
童欢抬头,看到他目光里的温柔,一愣。
苏睿指了指连着两人房间的那扇破木门,之前苏睿房间挡门的置物架已经被挪开了,大概是哭得太投入,童欢连移动架子的声音都没有听见。
“我和童彦伟说了晚上的事,他很不放心你。”
“我没事。”
童欢抽着鼻子,像是可怜巴巴的小狗。
“看你平时的样子,实在不像是这么能哭的人。”
到底还是童彦伟更了解她,没猜错隔壁是洪水泛滥现场,苏睿捏了捏她的鼻头,又叹了口气,最近她有越来越能哭的趋向啊,不过也的确是发生了太多悲伤的事。
童欢躲开他过于亲昵的手,不好意思地抹着眼泪,要不是靠张软萌的小姑娘脸镇着,她平时短发短裤的打扮,很容易被认成假小子做派。其实作为家中下一辈里唯一的女生,仗着长辈的宠爱,打小一有不顺她只消扯开嗓门哭上几声,天大的事都是那帮小子的错,她自然是被爷爷奶奶搂在怀里,边替她擦眼泪边应承买糖看电视去游乐场一条龙地哄着,所以她一直都挺能哭。
“康山有消息了吗?”
“暂时还没有。”
“你说,他,他要怎么办?”
鉴于陶金的身份,童欢他们聊天都尽量不提及他姓名,不过以两人的默契,苏睿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旁观者尚且难受至此,林斐然还有女儿、阿赵陪着,孤身犯险的陶金今夜怕是更难熬吧?
“这么多年,他已经足够强大了。”
“就因为他强大,就要当他不会痛……唉……”
童欢的话没说完,又闷闷地把头埋进了滴答顺滑的毛发里。
“他当然也会痛,会受伤,不过他应该已经能够把这些伤痛变成坚持的力量了。”
“可还是好想做些什么。”
童欢以前很讨厌这种见谁都想拉一把的圣母心态,因为知道自己能力有限,最后麻烦的是别人,譬如康山的事,劳心费力的其实是苏睿。但她该死地讨厌极了这种越是有心越是无力的感觉,多希望陶金他们起码不是就这样结束在误会丛生里,尤其陶金的未来说是九死一生都不为过,万一……万一……童欢先啐了两口自己的乌鸦嘴,还是忍不住往下想,万一生离来日成了死别,斐然姐得多后悔今天所说所做的一切?而陶金又会有多遗憾?
苏睿摸了摸Dirac的头,又摸了摸她的,从床头扯了张纸,替她擦起了碍眼的鼻涕眼泪:“童欢,我看过一句话,我们帮不了每个人,但是每个人都能帮助一些人,所以做你能做的吧。”
童欢勉强一笑:“这个时候被你灌鸡汤,听起来好奇怪。”
“除了给你灌点鸡汤,我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不过他们这样的人,心中有大爱,所以义无反顾,我做不了这样的人,却很敬佩他们。”
头一次在苏睿口中听到“敬佩”二字,童欢睁着泪汪汪的大眼,看着他,看得苏睿的心潮乎乎又软绵绵的。
“我自我认识很足,聪明有余,现实过头,就是个喜欢美食热衷享受的俗人,成不了舍生忘死的英雄。不过从我认识童彦伟起,在他们这群‘傻子’身上,感受到了我没有的热血和执着。”
所以欣然接受童彦伟时不时的无偿盘剥,所以童欢踩他一百个雷点,他依然在她的善良和坚持里被撩动了心弦,所以风刀霜剑里,他愿意靠自己那点脑力替他们挡两把明枪暗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