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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长海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在审讯室和蔡归面对面坐着的一天,事实上,以蔡归的级别,要么往上移交,要么等上面来人,不该由他来问的。
不过盈城公安系统现在群龙无首,市局虽然有三个副局,一个出国公干,一个是即将退休的老好人,一个是空降的资历尚浅,谁都压不住阵,倒是劳苦功高的龚长海成了最镇得住台面的人,所以他赶在审查组到前要见蔡归一面。
因为退出一线好几年,蔡归发福了,他原本就是很和善的圆脸,胖了以后,更有种笨重的敦厚感,不穿制服时更像个国企里喝茶看报纸的小干部,貌似人畜无害,只有忽然瞪向某处时,眼中会有锐利的精光闪过。盈城“资深”的犯人都知道,宁可碰上“恶阎王”龚长海,也别去惹“笑菩萨”蔡归。
因为没休息好,蔡归的脸有点浮肿,但精神尚可,人没显得太颓废,龚长海点了根烟递给他,他摆摆手:“戒了。”
“我知道玲子出国以后,你就戒了,不过今天还是抽一根吧。”
蔡归手收到一半,笑了笑,接了过来,可能太久没抽了,第一口竟然呛到了,但是又舍不得烟草味,含混地裹在喉咙里一通闷咳。
龚长海等他顺过气来,才像是闲聊般随口问道:“她走了?”
蔡归抬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墙边并没有工作的摄像机,平静地点点头:“应该走了吧。”
即使他还什么都没说,他也知道瞒不过这个老搭档。
“你准备替她顶了?”
“顶肯定顶不了,但是能拖点时间吧,也不冤,是我自己保密工作没做好,本来也要受处分的。”
“什么时候知道是她的?”
“岩路被杀以后。”
该查的人都查了,唯一疏忽了的是枕边人,猜得出他的密码,复制得了指纹,同时能在医院自由出入的人,除了她还有谁?
“玲子当初考上茱莉亚学院的时候,我就该想到,她上哪儿去筹到那么多钱,可是她说岳母把房子卖了我就相信了。”
蔡归这辈子从没怀疑过王艳云,他岳父当年是民政局的小主任,下乡时见蔡家穷得揭不开锅,孩子却争气考上了州民,就一路资助他到大学毕业。王艳云比他低一届,千辛万苦考上了同一个城市的医科大,又顶着两家的压力非要和他在一起,结婚的时候他发过誓,这辈子都要好好待她。
可是一个刑警一个医生,都是忙得不可开交的行业,王艳云能守在公公病床前接痰、换尿垫,他却连岳母最后一面都没赶上,她替小叔子张罗婚事,侄儿侄女出生、头痛脑热她一手包办,他都没陪她参加过一次同学聚会,婚姻里的琐碎最终冷掉了艳云的心,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就只有女儿玲子能聊了。
可是五年前弟弟病重时,配型成功的不是他们直系亲属,偏偏是王艳云,她二话没说捐出了一个肾,当岩路被毒杀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是老娘跪在地上抱住了他的腿,弟媳妇把护照送去给了艳云。
“至亲至疏夫妻啊……至亲至疏……”
蔡归冲想再说点什么的龚长海摆摆手,笑着抽起了烟,烟雾缭绕里,他面容模糊得仿佛一道虚影。
自盈城回到昔云镇,又近黄昏,山雨欲来。
低矮的云层凝着层叠的水汽,黑压压地坠在河面上,风凉了下来,肆意地撕扯着两岸丛生的芦苇,拉拽出漫天飞絮,无依无靠地在空中打几个卷,被吹散在无边无际的暗云里。
河水涌动着,从对岸的棚屋下翻滚而过,童欢已经能一眼辨认出康山家的墨绿帆布顶,窗边那一点白纱在满目萧索里成了唯一的亮色,像小伊的黑白照片里小小的、带着梨涡的笑,哪怕没有色彩,都固执又用力地柔软明亮着。
“三三,要下雨了,我先陪你回学校吧?”
“我等他们。”
苏睿和彦伟由古老师陪着去了康山家,如非被需求,陆翊坤对于涉及关键案情的事物,从来都自觉回避,就陪童欢等在了河这边。
自从知道苏睿和童欢在一起后,陆翊坤内心颇有种大家长般欣慰又失落的复杂,不过两个他重视又关爱的人能在一起,还是个值得庆祝的好消息。
“陆哥,听说我们去盈城的时候你又进了一次山?”
“我闲着没事,就去交火的地方再找了一遍,看有没有遗落的线索,可惜这两天雨太大了,除了弹道,痕迹基本都被冲掉了,”陆翊坤思索了片刻,还是诚恳地把疑问提了出来,“就当初的现场来看,疑点太多,康山一路被人押解着前进,到了交火地带,偏偏不要说被胁迫,连离开的痕迹都没有,好像在木也的人手撤退前,他已经消失得无声无息了。”
在丛林里,王德正的人手远远不及木也的部下行动迅捷,除了被击毙的一个和重点盯防的岩路,木也的人全逃了,可惜受伤被捕的嫌犯直接上司都是“畏罪自杀”的杏林春老板李平,没有人能拿出有力的证据指认是在为王德正在做事。
狼牙的人和陆翊坤都继续搜查过,逃跑的人路线延续了七八里,才在水路失去了行踪,但是人数、身高、体重,乃至行进方向都有迹可循,唯独找不到康山的踪影,也再没有其他人马入山的迹象。
“就像他是乘乱主动离开……”
陆翊坤看了一眼童欢难看的脸色,没有继续说下去,可童欢知道他没说出口的话,康山像是成了木也那伙人的同党,他们宁可让他先独自撤退,再替他扫尾后离开。
这个观点苏睿一早已经说过,但童欢绝不接受。
如今自丛林作战经验更为老到的陆翊坤口中说出来,她依然不相信。
不过让王德正损兵折将的原始森林,进去一趟哪像陆翊坤说的那样轻松,童欢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再闯一次的。从认识陆翊坤第一天起,他就踏实得仿佛无所畏惧的山冈,遮天蔽日的丛林、危机四伏的山地,在他口中都成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童欢忽然发现,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陆哥受惊的样子,他永远都处变不惊,稳如磐石。
“陆哥,像你这样的人,还会有怕的东西吗?”
陆翊坤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略加思索,答道:“称不上害怕,但是有不喜欢的,譬如潜水。”
童欢不解地望着他,作为出生在沿海地带的孩子,她天然亲水,而且因为酷爱运动,她游泳是把好手,还学习了冲浪,考了潜水证。
“我十二岁的时候,养父母生意失败,珊珊去世后还发生了一些事,我就离开了家到处流浪,直到一个采珠场把我抓了进去。现在各国都看不到那种滥用童工的采珠场了,当年他们抓的基本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儿,每天给我们耳朵里塞点棉花,手指脚趾裹一点,脚上系一筐石头就跳下海,把牡蛎从岩石上撬下来,喘不过气了扯绳子拉上去,休息一会儿再下,每天反反复复几十次,采不够数量没有饭吃,丰产期每天要在水里泡十几个小时。场里基本的安全设施都没有,更不要说提供纯氧、高压舱,潜水事故频繁得像吃饭一样,皮肤病、晕沉、呕吐都是小事,因为氮气泡剧痛到宁可跳海的,直接肺部破裂的、四肢瘫痪的,出了事场里就把人拉到近海一抛,因为会水缺食的孩子抓不尽。”
陆翊坤眉头紧锁,显然对他而言,那是段很糟糕的日子,童欢意识到了自己的冒犯,说出了夏虫语冰的愚蠢话语,连忙道歉。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你想起不好的事。”
“不用道歉,三三,再大的苦难对我来说,都已经是跨过去的坎了。”
童欢看着他已然云淡风轻的脸,仿佛那些风霜在他生命里只是一笔带过,可她知道不是的,就像那个和她相像的小珊珊,不过和他相处三四年,就刻在了他记忆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陆翊坤并不想看她愧疚的样子,语气轻快地调侃起来:“放到现在,我们那群孩子可个个都是自由潜水的高手,我十八岁进猎鹰,到现在依然是深潜纪录保持者,不过坦白讲,我自此很讨厌待在海里的感觉,比第一次端枪射击时还要厌恶。”
那种日暖都被海水隔绝,阳光照射不到的灰暗,随时有游走的危险生物,如果同时拉绳的人太多,憋到快窒息也只能自己攀扯着绳索往上游,哪怕很久以后他依然做过相似的噩梦,连着数条麻绳的大船像多足怪兽,昏暝的水波光影里漂浮的,是被丢弃的骨瘦如柴的尸体。
“陆哥,我有个问题,不过你可以不回答。”
童欢认真地望着陆翊坤,圆滚滚的眼珠子带着迷惘和纠结,其实无论是她自己,还是童彦伟、苏睿,他们对于贫困都没有过切身体会,至多不过是试图感同身受的旁观者罢了。只有陆翊坤,童年颠沛流离,少年漂泊流浪,他才真正会懂河岸那片遗弃之地的人在怎样挣扎着生活。
陆翊坤看着她面有难色的样子,已经猜到她想问什么,爽快地说道:“我做过,为了生存,我当然做过违法违纪的事情。傻丫头,我在佣兵队伍里待了好几年,没什么好回避的。”
他懂她为什么要问如此失礼的问题,拍了拍童欢愧疚垂下的脑袋瓜子,笑容里有了无奈:“三三,像康山这样的孩子,活下去,对他来说可能才是最重要的事。”
童欢的脑袋垂得更低了,她少年时曾听过一个可怕的命题,“杀一人,还是杀百人”,依然如此难解。
沉默中,苏睿和彦伟取了白秀云要的窗帘,从对河回来,送走坚持要骑车回去的古老师,童欢的情绪依然没缓过来,陆翊坤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干脆把人交到苏睿手中,去停车场开车去了。
苏睿牵着童欢冰凉的手,他不知道她和陆翊坤聊了什么,总不会是什么美妙的话题,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她都不怎么爱笑了,他想念初相见时那个脏兮兮瞎嘚瑟的家伙。
“灯泡先生”童彦伟视线乱飘了一会儿,开始汇报起情况来:“我们没找到康医生的手写笔记,那么重要的东西,康家母子应该是随身带着了,不过听说康山不见了,她大老远地要这么个窗帘……”
天色已暗,路灯刚亮,童欢忽然死死盯住童彦伟手中的勾花窗帘,雪白的底色在灯光下仿佛透明,那一片片用很淡的米黄勾出的细碎隐花手工极为精巧,细看每一朵花中甚至都点出了嫩黄花蕊。童欢开始一点点回想,当初她透过望远镜看了许久的小伊窗上的同款,越想心跳越快,这世上多的是相似款,可是这种纯手工的制品每一朵花的位置似乎都一样,也太难了,难到你不得不怀疑是编织者有意为之。
童欢抢过了窗帘,问道:“算命的,我记得你把康山画的地图扫进电脑了对不对?手机里有吗?”
“有。”
苏睿把图片调出来后,童欢左右拨动开始搜寻,确定位置后开始不停放大缩小,终于在某一个比例时,童欢最眼熟的那一片花蕊与地图上开端的某段路线重叠了,其后却渐渐与已知的地图错开。
童彦伟激动得一拍大腿:“哎呀妈呀,童三三,也只有你能记到这个程度。”
“我就知道,他不会去做他父亲绝不肯做的事。”童欢又是激动又是悲伤,这么重要的东西当初留了下来,一定是康山怕自己万一因为假地图出事,特意给他们留下的,“还有,小伊……小伊的窗上有一副一模一样的。”
“所以王德正梦寐以求的地图,就挂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这样的机巧和讽刺,连苏睿都不得不叹息,童欢回望康家再无纯白亮色的小屋,仿佛要被在风中飘摇的棚屋区推挤进看不到一点光亮的乌云里,兀兀穷年,有冲不破的百味疾苦,有看不见的挣扎在寻求救赎。
“我们之前都以为窗帘是王伊纹送给康山的,原来却是康山送给她的保命符,你说,小伊知道吗?”童彦伟挠了挠乱发,看着苏睿,“还有,苏大教授,我觉得我需要私下和你探讨一下我家小堂妹的情绪问题。”
夜风里,王伊纹看着窗外的星空发呆,她的少年曾经和她说,他会是最亮的那颗星,陪她过每一个难熬的夜,现在她的星星呢?
王伊纹手里的铁钳无意识地拨弄着火盆里烧得通红的炭,虽然夏天要炭盆这种事很奇怪,不过只要她不想着反抗,再任性的要求王德正都是应允的。玩了一会儿炭,她拿起金箔纸又折起了元宝,临近中元节,每年她都要亲手折些元宝烧给爷爷奶奶,王德正并没有在意。
他在外头忙了几天,这会儿才进屋,坐在她身边,看她微垂着头,一条松松垮垮编出的长发辫在鬓边弯出圆润的弧线,侧颜娴静又清冷,他内心一片宁静,像是又回到了他十几岁的少年,他高攀不起也从未正眼看过他的那些少女,已经来到他的身边。
最初,不过是他在孟阿婆惊鸿一瞥,或许是王伊纹身上太过干净又青涩的少女气息,让他想起少年时那些仿佛远在云端的女孩,还有他鼓起勇气告白却被狠狠奚落的糟糕记忆。
其实王伊纹长得并没有特别像谁,她只是好看,怯薄又纯净地好看,因为幼时宽裕之后破败的家境和被古板老人抚养长大的经历,有种脱离了时代的旧式少女神韵,尤其垂着发辫挑选东西的模样,和记忆里那些二三十年前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王德正沽名钓誉,在男女一事上向来洁身自好,偏偏少女的影子莫名就扎进了他心里,后来拐着弯地将人弄到了手,而且他按照回忆里不断美化过的少女调教着她,又要她冷淡疏离,又要在他怀中恭顺驯良,万不料最后吸毒般上瘾的人成了他,人到中年,栽在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梦境里。
事实上,他后来聚会时遇见过当初告白被拒的人,富贵人家自然也嫁了富贵人家,在沿海城市过得富足却不安稳,发福的中年妇人担忧着丈夫会出轨、孩子太叛逆,哪里比得上玉雪般的王伊纹,向来锱铢必较的他甚至连报复的心都生不起,王伊纹才是他自少年时起就幻想出的模样。
小伊早知道自己不过是王德正为少年缺失而造的一个幻影,她此刻穿的衣服、坐的角度、长长的发辫都是他最爱的样子,她漫不经心地把折好的元宝丢进炭盆,火光一腾,冒着青烟化为灰烬。
“你把他杀了,对不对?”
她的声音很平静,手中依然有条不紊地折着祭奠的元宝,王德正着迷地看着她寡情的面孔,越是清冷他越爱。
“路还没找到,我怎么会杀他?我也在派人找。”
“是吗?”小伊忽然抿嘴一笑,冰凉而纤细的手腕搭在了他的颈侧,“帮我把窗帘取下来吧,我不喜欢了。”
“不是才挂了两个月吗?你以前最不喜欢别人碰你的窗帘。”
小伊眼波流转,笑出她这个年龄远不该有的媚态,她的手肘贴着他颈部突突跳动的动脉,暧昧地摩挲着:“就是不喜欢了,一分钟都不想多看,帮我取下来吧?”
“喊拿婶……”
“想要你取。”
她语气又娇又软,王德正很受用她的撒娇,卷着袖子站在凳子上很轻松就把窗帘取了:“可以了?”
小伊把桌上早前折的元宝全往盆里一丢:“烧了。”
王德正狐疑地看着她:“烧一屋子烟做什么?”
他敏感地察觉到了反常,半眯着眼死盯住王伊纹,可是她已经再不会害怕了,无畏地迎上了他的注视,脚一跺,嗔怒地指着火盆:“我偏要烧了!”
火光里,她身上的白纱裙被映得半透,美好的身段若隐若现,王德正看着她亦嗔亦怒亦娇亦冷的模样,心中一荡,被她手带着茫然不觉地,将他一直苦求不得的真地图丢进了火堆。
青烟滚滚里,王伊纹被呛得直咳,屋里的消防警报系统也开始狂啸,楼上楼下一片慌乱,她抱着被烟熏得满脸狼狈的王德正大笑起来,笑到后来连腰都直不起,半弯着蹲在地上,疯笑着,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