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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话别几句,陆翊坤当晚还是赶回德潶州首府留市去了,他开着外形粗犷的越野车走得很是潇洒,皎空孤月照着没有路灯的暗路,车头灯一直亮到山边,才慢慢没入长夜深林。
童欢对这个刚认的哥哥有点依依不舍。
童彦伟已经扯了睡袋往氆氇上一铺,准备睡觉,被苏睿一脚踢开:“洗澡、洗头、刷牙。”
“大哥,我带着你家这条不肯再坐飞机的狗,从上海开到昆市开了两天,昆市取了东西又是十二个小时,然后给你装床整屋,眼睛都要粘住了!”
苏睿抓到的重点完全不是童彦伟所预期的:“照你的惰性,我有理由相信,你这三天都没洗澡,别和我待一间房里。”
“三……童欢都那么大了,大夏天我和她睡一个屋不方便呀!”
“去住招待所。”
“沾了虫子白天传给你?”
“去洗!”
童彦伟默默地做着深呼吸,然后站了起来,老老实实去拿自己的洗漱用品,走到门边看到明目张胆偷听,听得眉飞色舞的童欢,她手一摊:“不用管我,你们继续。”
她那一脸暧昧不清的样子,让苏睿有了不良联想:“现在有个奇葩的物种叫腐女,你不会恰好是吧?”
“假洋鬼子中文学得不错呀,连‘奇葩’‘腐女’都知道。”
“把你脑海里那些龌龊的东西给我停掉。”
“你管我怎么YY!”
“会恶心到我。”
童彦伟摸摸头,飞快地逃离了战场,余下两人正针锋相对着,Dirac忽然踱着悠闲的步伐走到两人跟前,然后把嘴里叼着的饭盆往苏睿脚边一放,还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腿。
“好萌啊!你还没吃饱?”
苏睿看了一眼时间:“它每天定时三餐,一定是童彦伟下午没喂。”所以才会饿得连石板粑粑都当宝贝。
“那怎么办?我这里没狗粮,要不我去食堂看看还有没有剩下的饭和蔬菜汤,给它拌一碗?”
苏睿被自己脑补出来的他家以气质著称的Dirac埋首蔬菜汤饭的画面激得打了个冷战,果断拒绝。
然后童欢看着他弯腰从屋角的家用车载两用小冰箱里掏出了一些食物:“还剩四袋银鳕,一袋牛排,吃完这点,Dirac,你挑食的毛病得改改了,德潶州这边不一定能补到适合你口味的货。”
切——说得那么金贵,不知道晚上快坐到她身上来咬红薯饼的狗是谁?等等,他什么时候用上冰箱的?难道说他去修电路压根不是好心,而是为了这个囤狗粮的冰箱?
“滴答啊,明天我再去斐然姐那儿给你买一叠饼囤着?”
显然,这个让苏睿太阳穴直抽的名字对于Dirac来说,只是晚上那个女人一面喂它好吃的饼,一面在嘴里重复念叨过的字眼而已,也就是说,这两个字基本等于吃的,还是好吃的。更显然,时常全球到处跑的苏睿完全低估了,哪怕是交给了自家物流公司照料的爱狗初次出国远游经受的“磨砺”,何况在Dirac的眼中,童欢还被主人同意了“同车同房”,这是“朋友”的信号。
它敏锐地抓住了“饼”这个关键词,偏头想了想,决定容忍她口中与自己名字发音很近的新称呼,还倨傲地用鼻子在她摸上头的手背上嗅了两下,勉强表示友好。
身后传来了吱吱的油响,童欢看到苏睿神奇地从露营的装备里摸出了一个汽炉和迷你平底锅,文火慢慢融着从冰箱里取出的小块黄油,他往莹白的鳕鱼肉上抹了几粒海盐,Dirac飞奔而至,飘逸的“长发”在空中划出美妙的弧线,用前爪把盐盒又往前推了一点。
“No.”
Dirac锲而不舍,又推了推,漂亮的杏眼波光粼粼。
“No!”
Dirac垂下头片刻,跑到冰箱前用爪子扒开了门,叼出一袋贝肉,放到苏睿手边,又叼来小瓶白葡萄酒,然后乖巧地坐好。
苏睿轻声笑了,笑得如同梦醒后熹微的晨光,晃得童欢眼发直,他揉了揉Dirac的脑袋:“你倒是会讲条件。”
他换了小巧的奶锅,取一捧贝肉,略做翻炒,喷白葡萄酒,再加入鲜奶增稠,在半碗奶白的汤汁熬出前,童欢的嗅觉就开始被空气里弥漫的带着咸甜的清香勾搭着。
浓汤熬好后,苏睿把平底锅烧热,放上了三片鳕鱼肉,嫩白的鱼肉很快煎出淡淡的焦黄,翻面香煎之后撒上黑胡椒,即刻出锅。
在童欢带着期盼的目光中,Dirac叼来了饭盆,她正考虑自己要不要去找盆子,就看到苏睿把三大块鱼肉全放进了Dirac的碗里,然后浇上了浓汤。
什么世道!人不如狗啊!童欢泪流满面地走出了教室,命令自己把那一盆色香味俱全的狗粮抛在脑后。
童彦伟冲完澡回来冷得浑身直起鸡皮,看见童欢坐在台阶上,揪着石头缝里钻出来的草玩,往常阳光明媚的面孔有点落寞不快。
“咋了,三三?”
彦伟坐下来,摸了摸她的头,童欢靠上了他的肩膀。
“在想小虎子,他下午被妈妈接回去了,我有点想去看他,又不敢去。”
“这件事你是当事人,还是适当避嫌的好。”
“我觉得我就算去了,也会被虎子妈妈拿扫帚打出来。”
胡小虎的妈妈李红单亲一样把孩子拉扯大,性子早被磨得彪悍泼辣。七小很多孩子是从山上寨子里来的,学费国家免了,吃住学校贴不起,镇上的孩子一般选择每个月交七十块生活费,而小虎子以前却是和山里那些孩子一样,交三十,剩下的背米、洋芋和柴火过来抵。李红每学期都把柴火交得足足的,还会超那么两担。
“胡老虎回来了,李姐终于过上点好日子,还隔三岔五给学校送牛奶和米面,所以胡老虎再招摇,我想想李姐有多不容易,还是想加倍对小虎子好。现在……我总感觉我害了虎子家。”
“傻丫头,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胡益民的事背后猫腻大着呢!你不能光看虎子一家。毒品是远比穷恐怖的东西,穷可以有出路,可毒品一旦沾上了,你明知道所有的坏处,还是会一条路走到黑。”
“毒品这个东西,来钱太快,诱惑太多,一不小心就会丧失底线吧。”
“比贫穷更可怕的是,为了摆脱贫穷的不择手段。”童彦伟揉了揉小堂妹毛扎扎的头发,“德潶州毒品走私泛滥,你老在这边待着,小叔和婶怎么能放心?”
“彦伟,不是我不回,我离不开呀!总和你们说昔云镇穷,可是下面的乡寨穷成什么样你想象不到。镇上但凡家里条件好一点的,孩子起码都送去盈城上学了,七小的学生里每月能把七十块生活费按时按点交出来的,都算家境好的。我刚来的时候,这边寄宿生好多都吃不饱饭,早上高年级的帮王叔生火、切菜,匆匆忙忙煮上一锅稠稀饭,啃两个大洋芋就算。中饭,镇上的孩子带点吃的,寄宿生为了省钱都是免了的,上到下午最后一节课,我永远会听见他们肚子咕咕在叫。晚上两块巴掌大的肉要熬一桶蔬菜汤,配上馒头、红薯,每人碗里一两条肉丝,寄宿生不知道吃得多满足。”
“现在吃饭问题不是解决了吗?我记得前年你陪着校长前前后后跑了几个月,把学校的免费早餐搞定了。”
“对呀,早餐搞定的时候,好多寄宿孩子都哭了,三块钱的牛奶加面包,是他们吃过最好的东西,然后王叔做了下调整,学校食堂才正式供上三餐饭。”
“你号召大家捐了课桌、黑板,连我和衿羽的同事都参与进来了,微博、微信几次搞众筹,拜托大家帮你转发、推广,还受了好多质疑的声音。现在新操场、厨房和厕所建好了,连太阳能热水器都安了五台,孩子们的寝室也翻新了,你已经做得够多。”
童欢用手指着暗夜里只看得见轮廓的校区:“十一年前拨款建校的时候,七小盖得很扎实,可是这么多年下来,处处毛病,百废待兴。你看,这个学校跟我自己孩子似的,一点点翻新重建,我有感情了呢。”
“你总不能在这里耗一辈子吧?现在你年轻,以后结婚生孩子呢?叔和婶老了呢?”
“校长跟我说,以前支教的那些老师,兴致勃勃来了,热热闹闹几个月又走了,可是剩下来的孩子怎么办?善始要善终。学校每月才给王叔开三百的工资,有一百五还是我不要的补贴,你以为他是因为缺钱才留在这里吗?王叔大儿子现在在留市买了房子,等着接他去享清福。学校后面那一大片菜地全是王叔种了补贴寄宿孩子伙食的,他说他家三个孩子都是七小读出去的,他能多陪一年就一年,我也这么想,我能多待一年,多带一批孩子算一批。”
“问题是这些小孩子并没有多爱学习,你自己和衿羽不也抱怨过很多次吗?”
“是,我刚来的时候,以为会看到很多求知若渴的眼神,结果被打击坏了,调皮捣蛋的多,上一上不肯来的常有,一学期下来考试不及格的一堆,但这不是他们的错。因为他们意识不到学习有多重要,他们身边的很多人包括父母,都在给他们灌输,读书没用,还不如去打工去‘运货’来钱快,所以我才要从低年级开始带,我的学生可以不爱学习,但没有坏孩子。”
“三三……”
“彦伟,你能不当警察吗?你瞒得住衿羽,瞒得过我吗?你做的不是普通的刑警,你现在是缉毒队的。”
童彦伟的背忽然僵了,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
“我家小羽毛那么好,你到现在还不肯和她在一起,真的是嫌她家太有钱,齐大非偶吗?大伯说,每次你手机关机打不通了,婶就知道你出任务了,整晚整晚都睡不着,要等你回信息了才敢合眼。你为什么还要当警察?”
“有些事总要有人来做,我恰好选了,就要做下去。”
“对呀,这个地方总需要能留得下来的老师,我来了,就不能随便走。”
“别告诉衿羽。”
“好。”
在月光如水的阶前,兄妹俩肩并着肩,头靠着头,静静地听夏虫唱歌。童彦伟瘦削的身影和童欢缩起来小小的一团像黑白画面里的剪影,单薄得不可思议,却又坚韧得不可击倒。
苏睿端着茶,看着童家两个“傻子”,摸了摸已经餍足的爱犬。
“不许欺负童彦伟,听见没?”
Dirac咿呜几声,伏倒在他脚边。
童彦伟连续熬了几天,完全撑不住了,很快钻进睡袋睡得四仰八叉。睡眠质量从来为负数的苏睿新换了环境,还是如此简陋的环境,毫不意外地失眠了。待平时不怎么打鼾的童彦伟可能因为疲劳过度“唱起了歌”,他吐了两口浊气,见室外风清月朗,干脆带着Dirac去校园散步。
昔云镇第七小学的整体格局与绝大部分乡镇学校差不多,唯独在新铺了水泥的操场后有一大片颇具规模的菜地,分畦种植的蔬菜长得很是水灵,连田埂的缝隙和贴着围墙的不规则拐角都没有浪费,或插了葱蒜,或用竹条、细木棍搭了粗糙的架子,爬藤上结着花坠着未成形的小瓜。
Dirac觉得很新鲜,四处嗅嗅,抬脚要去探秘,忽然被一声暴喝止住:“滴答,住脚!”
夜色恬淡,树影婆娑,苏睿看着被自己一手带大、以气质高贵著称的Dirac就这样欣然接受了新名字,收回前爪,转身,居然还冲来人几不可见地摇了一下尾巴。
“滴答乖。”
滴答闻了闻她手中并没有食物后,高傲地偏头躲过了她摸过来的手。
“滴答,这里面种的是学生的口粮,你不许搞破坏!”童欢伸手小心地拨开了一些土,露出地里才两指大的小红薯,“看见没?这一片就是你晚上吃过的红薯饼原料,那边是洋芋……”
对她擅自勾搭自家宠物行为不满的苏睿自恃风度,向后退开一步,不经意低头,看到她趿着拖鞋一路走来脚后跟和小腿肚甩上的泥点,不堪忍受地仰头望天。他蒙着寒霜的脸映着月光,像泛冷光的薄胎釉瓷,带着超越性别的美色。
赏了美色的童欢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挑眉问道:“无所不知的福尔摩苏,您老认得这是些什么菜吗?”
苏睿原本写满冷漠的脸瞬间僵住了,事实上除了极易辨认的葱蒜、生菜与黄瓜,其他青翠的菜叶对他来说都是生客,他没有料到自己猝不及防被将了一军,那神仙般的范儿瞬间裂了,姿态又一时落不下来,矛盾得五官都不知如何安置,干脆叫上Dirac欲走。
“你等等……”
憋笑憋得很辛苦的童欢拉住了他的衣袖,被苏睿仿佛会沾上病毒般秒甩掉,她干脆拉住了滴答背上一撮毛,惹得大狗不满地回头吼了一声。
“我只是想和你说声谢谢,白天……白天……那个啥……”
想起躺在他身下怀中的一幕,童欢的耳根不受控制地红了,她用力掐了掐自己。
童三三,争点气,知道的明白她是被美色所惑,不知道的还当她少女怀春,若是叫人误会了才糟糕,就眼前这人恶劣的性格,再英雄救美个十次,她也决计不会情迷啊!
做了几个深呼吸,童欢才诚心诚意地弯腰道谢:“下午谢谢你救了我。”
“我以为你不知道我是你救命恩人。”
苏睿的眉梢眼底全是奚落,全然没有因为她放低身段就收敛。
童欢捏了捏拳头:“我忍。”
“什么?”
“我说谢谢,而且我之前对彦伟要安排人来住有意见,房子确实准备不足,明天一定好好给你捯饬,你有什么要求也尽管说,只要这镇子上能办得到的,我都争取满足。”
她说得如此坦率,苏睿倒不好再多说了,想起她晚上和彦伟聊的话,语气缓和两分:“碰到爆炸,你表现算镇定了。”
女孩子遇见这种事,尖叫大哭都正常,他虽然讨厌但能理解,所以童欢白天的表现他其实是给及格分的。
“世面见多啦,盈城沿线乡镇很多和翡国接壤,一年到头总能听几回枪声的,克钦和政府军一交火,我们这边都听得见炮声,还不时能看到逃过来的难民。我记得我第一次在勐嘎村碰到打枪,就那种自制的土火枪,吓成木头,晚上回来抱着被子哭了两个小时。”
苏睿看着神奇地、单方面就这样聊上的童欢熟练地扯了几把菜,又挖出一堆土豆,居然就撩起衣服下摆,大大咧咧地露着腰腹,把菜连土兜住。
“碰上边防突击检查,一个看起来很老实的大叔,就在我前面,景颇长刀你知道吧?这么长……抽出来就砍,我差点没跳到我后面那个大姐身上。还有一次……”
童欢一面絮絮叨叨着自己的历险记,一面往墙边走,那儿有个半人高的大缸,蓄着用竹竿自山上接下来的细流,半弯荡开的月在水面悠悠晃着,一把手柄满是油泥的塑料舀子漂浮在水面上,还豁了条大口子。她连冲菜带洗手只舀了三舀子,就又用还沾着湿泥的衣服兜了菜往厨房去,苏睿觉得自己额头都在跳。
“你洗完了?”
“顺手冲一下,明早王叔会再弄的,而且我们自己种的菜连农药都没打,干净得很!”童欢忽然回头冲他眨眨眼,“我本来以为我说几句你就会不耐烦,绷着脸走了,结果你居然一路听过来了。”
在不赶时间的情况下,苏睿秉承着自身的教养,很少在别人兴致勃勃说到一半,就以离开的方式来打断对方的叙述,当然苏教授更常做的是,靠一张嘴顿时堵得人哑口无言。只是童欢的行为简直在洗刷他的认知,人往往是这样,越不能接受的行为,越会试图探知底线,在童欢说出“干净”二字后,苏大教授觉得自己生平第一次有了咆哮的冲动,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六个字:
“只是基本礼貌。”
童欢像是察觉不到他濒临爆炸的情绪,也听不出嘲讽,笑眯眯地伸出了手:“所以,不管怎么样,苏睿,欢迎你到七小来。”
总的来说,童欢是个很不记仇的人,特别是对着一张秀色可餐的脸,所以她笑得眉眼弯弯。那明晃晃的笑容,哪怕是挂在一个浑身乱糟糟的人脸上,也依然是不讨厌的。
苏睿盯着她指甲缝和指间的泥,眉尖突突地跳了三跳,终于还是从兜里掏了张纸盖在了她手上:
“打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