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姑娘之手?”老伙计激动道,“姑娘的绣工比我们阁中的绣娘好。”将兰溪和殷拂云打量一眼,穿着布衣,身上没有一样值钱的首饰,老伙计客气笑问,“不知姑娘师从何人?”
兰溪歉意笑着摇头。
老伙计不死心,继续追问:“姑娘芳名,府上何处?”
兰溪再次歉意一笑,没有回答。
老伙计也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亲和地笑了笑,指着团扇道:“既然是姑娘的东西,这扇子送给姑娘,就当物归原主了。”
“使不得。”
“绣帕是低价收进来的,没多少银钱,况且也是姑娘之物。若是姑娘对刺绣有兴趣,我们这儿也有些好的藏品,可供姑娘赏玩。”
“您抬举了。我们还有事,不打扰了。”拉着殷拂云朝外走。
老伙计叫了声没有叫住人。
殷拂云回头朝红梅团扇看了眼,在门槛前兰溪的脚步一顿,她也跟着停下来。
千丝阁门前一架马车边,一位公子正搀扶一位少夫人下车,少夫人衣着华美,面容姣好,满眼笑意。公子满面春风,一边为少夫人提裙角一边嘱咐慢点,手上的动作半点不敢马虎。
小心翼翼将人搀扶下车,扶着少夫人朝这边来,抬眼瞧见门前的人,动作僵住,面上的笑容也一瞬凝固,眼中失了神采。
少夫人察觉他的异样,看了看公子,轻声问:“夫君,怎么了?”
公子依旧僵着,少夫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门槛内的两人,皆是荆钗布裙,妆容极淡,容貌均是百里挑一,特别是左边的一位,犹如出水芙蓉。
她嗔怪地拉了下公子的手,责道:“瞧什么呢!”
公子才回过神,冲着少夫人笑着道:“夫人,我们进去吧!”
在公子跨进门槛时轻轻侧头朝兰溪看了一眼,擦肩而过。
兰溪站在原地愣了几瞬,目光冰冷阴寒,慢慢抬手去抽头上的梅花簪,紧紧攥着簪子欲拔出簪头,殷拂云明白过来,一把抓住兰溪的手,对她微微摇头,轻声道:“不可!”
兰溪僵硬地转头看她,眼眶微红。
“不值得!”
兰溪瞪着她,眼中湿润。
“走吧!”拉着她朝外走。
跨出门槛,她忍不住回头朝公子看了眼,充满怨恨。
离开千丝阁,兰溪夺过她手中梅花簪,替她别在发髻上,温声劝着:“你杀不了他,反而赔了自己性命。”
兰溪紧紧抓着衣袖,眼中那滴泪终于没忍住滚落。
殷拂云没再去百戏园,陪着兰溪回府。
公子搀扶少夫人走进千丝阁,正瞧见老伙计拿着一面团扇从柜台后走出来,看到团扇上的刺绣,目光定在上面,直到老伙计上了楼,他才转回视线,继续陪着少夫人,听着她说话。
二楼画室,一位年且而立的男子站在窗前,望着街道上两个背影消失在街口转角。
他回头问老伙计:“是什么人?”
“那姑娘闭口不答,瞧着她的衣着打扮似普通市井小民,但举止谈吐却又似官家女子,小的也难断定。”
公子转着手中的团扇,欣赏上面的刺绣:“的确是难得的绣工。”
“姑娘说这是几年前的手艺,想来如今更加精湛。”
“华阳绣工好的绣娘不少,还真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位。”公子轻轻抚着红梅,几分感慨,“不知道以后还来不来。”
他将团扇又递给老伙计:“继续放在堂内,若有人认得,一定要问清楚出自何人之手。”
老伙计小心地接过团扇,问道:“爷是想请这位姑娘来我们阁中做绣娘?”
“先寻到人吧!”
老伙计拿着团扇下楼,刚放在柜台后,便被少夫人瞧见。
她打量团扇几眼,回头对公子道:“这个红梅刺绣,我瞧着有几分眼熟。”
公子陪笑道:“这种绣品图样差不多。”
少夫人斜他一眼,冷笑声:“我瞧着像前段时间在你书箱中找到的那块绣帕上的。”
“这怎么会是呢?”
少夫人也奇怪,她发现夫君书房书箱内平平整整放着这样一块绣帕,便询问夫君帕子是哪个女子之物,夫君交代后,她便让下人将绣帕拿去烧了。但这面团扇上的刺绣图案,和那块绣帕上的红梅几乎一模一样。
她让老伙计将团扇拿上前仔细瞧瞧。
老伙计听到二人对话,是与这绣品有关,便笑呵呵地将团扇递过去,询问:“夫人认得?可知出自何人之手?”
少夫人端详几眼便认出来,正是那块,最后竟然周转至这里,还被做成的团扇扇面。
她问老伙计多少银钱,要将团扇买下来,亲手烧了。
老伙计立即道:“这团扇不卖。”
“为何不卖?”
“东家交代,这得红梅绣品的主人来才能卖。”
“她不可能来买。”
“夫人何出此言?”
“一个死人怎么可能来买东西。”
老伙计愣了下,望向公子,公子一脸心虚,一字未说。
老伙计想再问,少夫人脸色难看,气哼哼地转身离开,公子急匆匆追上去。
老伙计绕出柜台追到门外,公子和夫人已经上马车离开。
他懊恼捶了下腿,转身回堂,准备拿着团扇上楼,见到东家就站在楼梯口。
公子走过来,拿起团扇道:“人不用找了。”
老伙计愣愣地应了声,可不就是不用找,人都死了……不对,前头那个姑娘还说说绣帕出自她的手。
大白天闹鬼吗?
他刚想说点什么,公子挥了下手打住:“我知道那姑娘是何人。”径直出了千丝阁。
殷拂云和兰溪回府后,兰溪才恢复平静。
她端杯茶给她,不知道要怎么劝,便坐在一旁陪着她。
兰溪沉默许久,一盏茶喝得差不多,她才开口,苦笑了下对殷拂云道谢。
“我没帮你什么。”
“你救了我。”
殷拂云瞧她是想明白了,欣慰地笑了。
“你说的对,我杀不了他,还会赔上自己性命,我犯过一次傻,不能再犯傻。他不值得,连恨都不值得。”
殷拂云避开这沉重话题,说点轻松的话题,问起她刺绣的事情来。
“平素见你绣工超群,今日才知道原来还是藏着,真正绣技远不于此。我也想知道你师从何人了。”
兰溪苦涩一笑:“我刺绣的手艺是从父母那里学来的。”
兰溪讲述自己的身世,她乃姜州人,本名冯宜兰,外祖是绸商,父祖经营绣坊,祖父和父母刺绣的手艺在当地颇有名气,她从小便开始学刺绣。
十四岁那年她跟随母亲去外祖家,半道遇到大雨,车马翻下山坡,醒来后就和一群姑娘关在一起。辗转多次被卖到了华阳兰香馆。
也是在兰香馆遇到了永安郡王。
因为从小喜欢刺绣,一直没有荒废,在兰香馆无事之际便会绣些东西,也学习华阳一带的刺绣针法。到了北境也是做些缝补的活计,绣了十五六年。
“你回姜州吗?”
兰溪摇摇头,自嘲道:“已经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若父母知道我如今模样,一辈子难过自责。我也让他们蒙羞,辱没家门,何必回呢!”
低头摩挲着袖口,眸中晶莹。
殷拂云心疼地上前温柔地抱着她,轻声安慰:“只是命运捉弄,都过去了,你这么好,将来一定会很好。”
兰溪抵在她的肩头,终是没忍住眼泪。
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这么抱着她,没有嫌弃她的身份,告诉她她很好。
“遇见殿下和姑娘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报。”
兰溪随后也敞开心扉和她说许多事。
她说殿下当年去兰香馆只是去听曲、赏舞、下棋,或者被其他世家公子拉去凑热闹,根本没有碰过任何姑娘。
甚至告诉她,殿下去年伤重休养之所以让她在身边伺候,一来是旧识,二来是想从她的口中得知一些华阳的消息,更多是想知道她的消息。
殿下对她的那点好,也全都是因为她。
殷拂云不知兰溪这算是替李忻说话,还是在告诉她真相。
她心里是有一点高兴的。
两人聊着,渐渐抛却烦恼,心情大好。
天黑时李忻还没有回来,殷拂云有些担忧,怕他在寿宴上出什么事。
她准备去前院问问,遇到高杉,得知是参加完寿宴后被太后叫进宫,太子妃也去了,今夜不回。
她心中忐忑不安,早上陪着太子妃进宫请安过,又被叫去,莫不是太后病情有变?
高杉笑着安慰她:“去太后那里,二姑娘还担心什么。”
是啊,太后素来最疼李忻这个嫡长孙,怎么可能有事,但是她心里就是七上八下的,觉得有什么事发生。
回去后辗转难眠,直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睡下。
次日一直到傍晚李忻才回来,精神不振,满脸疲惫,一头扎进书房谁也不见。
殷拂云想过去关心,在门前被闻邯拦下。
“殿下怎么了?是昨日的寿宴出了什么事,还是宫里头?”
“是太后病情加重。”闻邯道,“殿下进宫侍疾,如今太后病情稳定,二姑娘莫担心。殿下一夜没合眼,且让殿下先休息。”
她盯着闻邯眼睛几瞬,闻邯垂下目光躲闪。
她半信半疑,但无论什么情况,还是要待李忻休息好。
次日,李忻醒来便进宫,她连人的面都没见到。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这日殷拂云和兰溪准备出门,李忻从旁边过来,垂头丧气,面色不佳。瞧见她,面色又沉了几分,很不高兴,让她摸不着头脑。
这几日自己规规矩矩呆在府中,总没有做什么惹他不高兴,让他见到自己眉头皱成这样?
她上前几步,唤了句“殿下”想询问情况。
李忻却故意转过脸对高杉吩咐:“看紧了,别再让她无事向外跑。”说完大步流星出门。
殷拂云想跟过去问个究竟,被高杉拦下,“殿下这几日繁忙,身心疲惫,二姑娘顺着殿下些,别惹他不高兴。”
“我怎么惹他了?”她自己还不高兴呢!
什么都不和她说,让她日日担心,现在还甩脸色给她看。
“出了什么事?”
“我一直留在府中,并不知晓。”
殷拂云看出是故意隐瞒,这些亲卫嘴巴很严,是问不出什么。
回到跨院后,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闵太傅寿宴当天肯定发生了什么,否则李忻不会每日愁容满面。
她借口离开跨院,躲开府中下人和护卫翻出太子府。
正准备找个茶馆酒肆打听最近华阳发生了什么,街道一旁的巷子口忽然蹿出来一人。
阿满满脸笑容扑过来,抱着她的手臂,叫道:“我在这儿等了好几天,终于等到阿姐了。”
殷拂云前后看了眼,拉着阿满走向一旁巷子,问:“只有你一人?”
“不,阿兄他们都在。”
“他怎么在华阳?”
阿满呵呵笑道:“阿兄没有回族中,离开北境就直接来华阳。阿兄也想见你,你跟我去吧!”拉着殷拂云朝巷子里走。
穿过几道街坊来到小院,井藏坐在堂中,手中拿着一个猫头大小的净瓶在打圈轻轻摇晃。
殷拂云笑着跨进门。“君长又在研制什么药?”
“止血药。”井藏笑着将净瓶放在托盘上,命一旁随从将其和其他的药瓶全撤下去。
“你们依仲族的止血药已经是顶好了,还不满意?”
“精益求精。药效越好,越能多救些将士性命。”
“正是。”殷拂云在对面蒲团坐下,“战时,太多将士是因为失血过多而亡。君长研制如何?”
“已经差不多了。”
阿满端着茶水进来,殷拂云嗅到茶香,乐道:“狼牙儿,好久没喝了。”接过茶盏迫不及待尝了口,“这儿怎么有此茶。”
“我让人从族中带来,所剩不多,你想要喝,回南境喝个够。”
殷拂云笑着放下茶盏:“君长还要劝我回南境?我上次已经和君长说得明白了。”
“我知道。”井藏理了下衣摆,端正坐好,“你说去北境是想靠永安郡王为殷家昭雪,想揭露当今天子的真面目,所以我答应你,我也愿倾全族之力帮你,甚至帮他。可永安郡王羽翼还未丰满就被天子召回华阳,如今又赐下婚约,天子是想永远将他囚在华阳。他已然不是最好的选择,只能退而求其次。南境军虽然统帅是裴渊,但是还有部分将领心有不服,南境军心不在他那儿。”
殷拂云的脑海中回荡着中间那一句:“赐婚?”
阿满诧异:“阿姐还不知道?”
她疑惑地望着眼前二人,再次确认。
井藏肯定地点点头:“是闵太傅的孙女闵初柳。”
殷拂云端起茶盏的手僵住,李忻自闵太傅寿宴后的反常,原因在此。
他紧紧瞒着她。
忽然心头堵得慌,一阵酸涩。愣了须臾,她放下手中茶盏,心中不禁自嘲:自己竟然介意的不是他被困在华阳,而是他要成婚。
阿满拉着她的手臂请求:“阿姐,我们回南境吧!”
她缓了许久心绪才平静下来。
陛下赐婚,还是他的心腹闵融的女儿,目的不言自明。
陛下想用此将李忻囚在华阳,拴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这样他才能放心。李忻也只有接受了这样的安排,才能够让陛下放下戒心,一旦拒婚,便是抗旨,陛下也有了正当的理由降罪。
李忻没有别的选择。
她望着井藏,井藏眉间一抹忧郁,劝她:“华阳的水太深,朝堂更是暗里涌动,永安郡王已脱不了身,你不能也陷在这里。”
停了下,有怅惘叹息:“华阳我不能久留,南境那边传来消息,楚国有异动,我要早做准备,这几日就要南下。拂云,随我一起回南境。”
殷拂云还沉浸在李忻被赐婚的事情上,没有回答。
井藏未强求,只道:“你多考虑几日,想清楚,是继续之前的计划留在永安郡王身边靠他帮你,还是随我回南境依靠南境军夺回南境军权。”
他略显疲惫道:“我等你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