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罗允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般,表情竟似有片刻的凝滞,然而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又恢复如初,沉稳依旧,只是先前脸上那几分零星的笑意已然褪去,分不清喜怒。
在短暂的沉默了一阵之后,罗允淡淡地开了口:“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就下去吧。军务繁忙,恕不奉陪。”
便是在逐客的意思了。
尽管有些不合礼仪,但我还是忍不住默默腹诽了一句这人还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今日之事已然消耗了我太多的心神,加之这一路上的奔波劳累,现在的我已经分不出太多的精力去思考罗允这会态度急转的原因——反正十有**都是因为我——虽然话是突兀了些,但倒也合了我的心意。
只是我略有迟疑地看向罗允,又看了看他手中的戒尺,正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开口的时候,就看见一旁的冷许轻轻地朝我摇了摇头。
我心下了然。冷许的意思实在太过明显,纵然此刻我对他仍有一丝怀疑,却也不敢真的在这个时候向罗允提要求、让我本就糟糕的评价更是雪上加霜,便只好暂且先摁下心中的那点不舍,又朝着二人说了句道别用的礼貌话之后,这才转身走出营帐。
颢州的气候炎热,恰逢烈日当头,兴许是在帐内待了太久的缘故,甫一撩起帐帘的瞬间,我竟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烈火下的羽都城中,肆虐的火焰就犹如一朵盛开的红莲般,顷刻间便吞没了整座城池。
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在耳边炸裂,炙热的风裹挟着零星火光掠过我的脸颊、却偏偏又未伤我半分。我站在原地,亲眼看着昔日繁华尽毁于一旦,无数的百姓在烈火中痛苦地翻滚着、挣扎着朝我爬来,凄厉的哭声直冲云霞、就如同是在控诉我的罪行一般。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我垂下眼睑,视线掠过满地残垣断壁、掠过那一张张狰狞如恶鬼般可怖的脸庞,停留在了那一只只正朝着我伸出的、被烧得焦黑干枯的手上。
我微微动了动手指。
“殿下,”
伴随着这一声的呼唤,烈火下的羽都城与挣扎的百姓们的幻境便如潮水般迅速褪去,露出来了被隐藏起来的那个人的身影。
——是公良平。
我回过神来,放下帐帘。远处的夕阳似血般耀眼灼目,一如那夜盘踞在皇宫顶上的大火,而我的臣子正逆着火光朝我一步步走来。
他没有询问我最终的结果、也没有在意我方才那一瞬的失神,而是从怀中拿出一张干净的手帕,递给了我。
“殿下,”
他轻声唤我,语气却再不如难民队伍那段时间亲近,而是刻意维持着君臣之间不会遭人口舌的距离。
“休息一会吧。”
上好的和田玉梳穿过发丝,我乖顺地坐在梳妆台前、闭上眼睛,安静地任由父君为我梳头。
这其实是一种极不合礼数的、也是极为出格的行为。若是叫旁人知道了,定会跑到母皇的跟前狠狠地告上一状不可。
而恰巧父君和我都不希望有谁拿这点小事叨扰母皇,所以现在房间里就只剩下了我和父君两个人,自然也就不会有谁知道了。
父君梳头的手法极为轻柔,他认真地捧着我的头发,就仿佛是在面对什么稀世至宝般,一下、又一下地,温柔地梳理着。
玉质的梳齿偶尔会触碰到我的头皮,那感觉其实并不冰凉,相反、甚至还隐隐有些温热,就仿佛父君的温度正透过玉梳传递过来那般。
但其实我比谁都清楚,这不过是我的心理作用罢了。
而当玉梳最后一次穿过我的发丝的时候,我也该从这短暂而又漫长的自我欺骗中清醒过来了。
“殿下。”
我缓缓地睁开双眼,铜镜中的倒影模糊不清,只能隐隐约看见两个轮廓,其中一个发白胜雪,是我、却也不是我。
我的母皇拥有一头极为耀眼绚丽的白发,在太阳光照下就恍若是流光溢彩的琉璃宝器般闪闪发光,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而我虽继承了她的一切,却又与她并不相似。
发色也好、长相也罢,我全都知道的。
我一直都知道的,
那个真正被父亲捧在捧若珍宝、小心珍惜着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动手吧。”
“是。”
民间常有谣言,说我们皇室天生便都是一头不详的白发,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并不是每一位皇室子弟生来便都是白发,也不是每一位皇室子弟都能继承到赤凰血脉,而是拥有这些特征的人必定都为皇室之人。
若为帝王,则须二者兼备,且为女子,缺一不可。
而在这一代中符合所有标准的人,就只有我。
也正因如此,我的发色才是无法容忍任何一丝杂质的污染、象征着绝对的公正严明的白。
然而我当初却为了逃避叛军的追捕,不惜亲手割断自己的长发、又以泥土覆之,后来更是为表明志又随手抓住一把斩下,现如今已是乱成一团、再不见昔日的纯净。
本来我是打算亲自动手将其剪去,奈何自身技艺委实不精,第一下的时候就已察觉不妙,便只好拜托守在帐外的公良平动手。
残缺的发丝被拢在脑后,此时我才刚刚沐浴完毕,正安静地坐在木椅上、半阖着眼,任由公良平为我修剪头发。
这里是冷许暂时为我收拾出来的、用于休整的一处营帐,除了我和公良平外便再也不会有人靠近——禄公孝在我入帐后不久就被魏绘领着去了别处先行洗漱,而龙子旦则估计还需要再过几日才能赶到镇西军驻地。
四下安静,就连呼吸都变得极为轻盈,耳边仅仅剩下剪刀一下又一下的“咔嚓”声。而当剪刀剪下最后一缕干枯的发丝的时候,我也该从软弱无能的过去中挣脱出来了。
“殿下,已经好了。”
我抬起视线,铜镜中的倒影依旧模糊不清,还是只能隐约看见两个人的轮廓,可其中倒映的人究竟是谁这种问题对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我也曾拥有一头极为漂亮的长发,虽远不及母皇那般耀眼绚丽,但也引得宫中众妃争相吹捧,如今却是堪堪齐及耳后。尽管我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也还是忍不住感到了一丝怅然。
于是我伸起手指,轻轻碰了碰镜中模糊的自己。传入指尖的是来自象征着绝对的公正严明的帝王那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的触感,就好似对方此刻也同样站在铜镜的另一端触碰着我那般。
——应万民之期望,顺时代之所需。
罪孽也好,责任也罢,一切的一切都早已在我作为二皇女诞生于世的那一刻时就被注定,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否认、无法逃避,更无法避免的命运。
指尖缓缓描绘着镜中自己的轮廓,并最终停在了那人的右眼角上,那过分的熟悉感让我忍不住顿了顿,随后微微皱起眉头,对此有些不适,便干脆撇开视线,转头看向公良平,问他:“说起来,你应该比我要更熟悉镇西军些,这些日子里可曾听闻镇西军里有个叫席景和的将军?”
“席景和?”
公良平闻言一怔,低着头认真地想了好一会,才回答道:“回殿下,以前是有的。”
“以前?”我低低重复了一遍,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以前有的原因说到底无非也就那几个,要么战死、要么调任,又或者犯了什么事导致被罢/免/流/放。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性,唯一能够肯定的是现在的镇西军里一定没有这个人,并且大概率已经离世,否则公良平也不会用这种奇怪的说法。
果不其然,公良平证实了我的猜想:“是。据臣所知,梅君与席将军曾同为三品将军,但两人的关系并不算好,后来陛下下令出征西树,席将军不慎中了埋伏,已经牺牲了。”
可这就更奇怪了,既然人早早地就已经去世了,那么冷许之前为什么要故意提到席景和?若说席景和与我父君交好那还勉强有个说法,可现实是席景和根本就与我父君不和,更何况父君一向不屑于在背后说人坏话冷许此番无论是在动机还是用意上都说不通。
难道席景和的死和我父君有关?可父君性情耿直,以我对他的了解,就算不和顶多也就是在嘴上哼哼两句,绝不可能致他人于死地。
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才对
见我面色有异,公良平踌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臣斗胆,不知殿下为何突然提起席将军?”
这倒是一下就提醒了我,顾不上其他,我连忙挑拣出先前在营帐中与之相关的经历说给了公良平听,又将自己的疑惑告诉了他。
意料之中的,公良平听完之后的反应也正如我想的所那般,即刻否定了父君对席景和下黑手的可能性:“这不可能,梅君不可能会做那种事!”
我点点头,同时心中也暗暗松了一口气。——果然,我就知道父君行事光明磊落,断不可能是那种会趁机下黑手的卑/鄙小人,既然这样,那就干脆找个机会问问冷许好了。
只是现在我又有了一个新的疑问——我看着公良平那幅无比信任尊敬父君的模样,下意识地又猜测起他们三人究竟是隶属于谁的部下。
诚然,公良平三人忠于我,而我也的确承诺过要信任他们,并且从未打算要深究他们背后的来历,可他们这几个月的表现实在是太过奇怪,不仅处处维护前王朝尊严,言行举止也与宫中侍卫相差无二,还对各方势力都有一定的了解,实在是难叫人不多想。
最重要的是,公良平他们三人说话间总是会不自觉地表露出对我父君与母皇的尊崇自先代凤君死后,父君便成为了后宫中位阶最高的妃子,可我看着公良平他们对父君的尊敬不太像是因为这个,而更像是因为父君曾为将军,但这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我的母皇荒/唐/昏/庸,朝中官员如何我尚不知晓,但平民百姓每每提及多是龈齿弹舌,甚至就连叛军入均至今而各州却始终未曾发兵救援,人心丧尽程度可见一斑,那公良平他们对母皇的尊敬又究竟是从何而来?
昔日我试图追究他们三人的来历,却被戒尺与誓言打断,现在空闲下来仔细想想,这世上又能有几人的权力能越过前王朝二皇女、让这些侍卫不能说?
答案已经足够明显,只是我仍不愿相信罢了。
毕竟、——
我抿了抿唇,越是努力想要忘记这段过去,就偏偏越是难以释怀。
御花园的景色极美,却远不及她的万分之一,那人身着一席华美红衣,细长的眸搭配着眼尾的朱红显得额外深情,唇角隐隐噙着几分笑意。我本是跟随父君在御花园散步,却被她当着宫中众妃的面她拦下,又以一根芊芊玉指挑起下巴,仿若一件装饰般打量着。
“仔细看看这孩子的眉眼,”
那人弯下腰来,于是我的鼻尖便萦满了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檀香味,发鬓两侧的嵌红宝石金凤簪上珠帘顺势垂下、上好的和田红玉搭在我的脸上、显得有些冰凉。我看着那人眼中倒映着的自己,感觉到彼此的呼吸交缠在一起,脸止不住地有些发烫,尚且来不及为这来之不易的亲昵感到高兴,就被她亲手打入了地狱。
“真是、和我一点也不像啊——”
“——你说对吧,赵云澜?”
父君的脸色顿时一片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