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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几人照惯例去了如意小馆。
正是最忙的饭点,林斐然远远腾出手挥了一下,又埋头在灶前了。为了满足小羽毛的好奇,童欢提前打电话来订了手抓饭。新请的大姐也不知是谁先开始喊的“赵姐”,熟客就都跟着喊开了,她手脚利索地摆了碗筷手套,却低着头一言不发,眼睛都不抬一下。
“咱们就吃手抓饭,不点其他菜吗?”
于衿羽只听说这边手抓饭出名,以为是每人一大碗那种饭,见号称要请客的童欢就真的只喊上饭不点菜,以为是她的抠门病又犯了。
童欢冲她挤挤眼:“等上完饭,你觉得自己还吃得了别的菜,你随便点,反正有大爷付钱。”
她圆乎乎的手指往旁边一指,恰好指在了童彦伟和苏睿中间,没有节操的童警官光速一侧,用手指把童欢的手指又往旁边戳了一厘米,苏睿的眉头挑起来:“我下午听见有人拍着胸脯说请人吃饭。”
“对呀,我请客我点菜,付钱这种事还是能者多劳的好。”
童欢托着下巴,两道弯弯的小卧蚕,笑得甜如蜜。
然后衿羽就看见赵姐端来一个比澡盆还大的簸箕,还是童欢帮忙抬着才放下了。鲜绿的芭蕉叶打底,内里三圈香米饭,紫米拢在正中,白米赛雪,黄米似金,周围依次排着火烧肉、香茅草鸡、烤鱼、牛肝菌、洋芋、酸笋、烧豆腐、卷粉,生菜围边,配着红油蘸水、油炸花生和腰果,看得人食指大动。
童欢熟练地用菜叶把米饭配菜一包,递给陆翊坤:“陆哥,你先吃。”
童彦伟摇头晃脑地叹息:“唉,亲哥都不见你对我这么好。”
衿羽笑着赶紧有样学样包了一个,塞到彦伟手里:“好啦,人家陆哥出钱出力的,还不能先吃口饭?”
“陆哥,你不知道她的作风,你要是出钱出力出得越干脆,越是会被她当散财童子。”
陆翊坤笑着咬了一口童欢的爱心饭:“她也是为了学生。前几天我和盈城教育局的老大吃饭,他都知道昔云这边有个大学生过来支教,已经待了三年了,还做了很多改善工作,和她同批过来的毕业生都走了,小童也算是独一份。”
“陆哥,你也别夸我,其实我吃不了苦。大家把学校最好的房子让给了我,我爸还给装了太阳能热水器,盖了厕所,我还没能坚持和孩子们同吃同睡,经常跑出来开小灶,最近真是我到昔云以后吃得最好的一段时间了。”
苏睿摸着Dirac柔顺的被毛,深表赞同:“我来就没见她进过厨房,想等她煮饭顺便把张校长送的玉米烤着吃了,一直都没有机会。”
“我不进你也可以进,不是大教授吗?生个火都不会?”
“谁规定了教授就得会生火?而且我为什么要做饭给你吃?”
“你给Dirac每天变着花样弄吃的,不弄得挺好的吗?”
“你怎么跟它比?”
“我怎么就不能跟它……”童欢忽然意识到自己被绕进去了,不过想起他昨天给Dirac做的那份色香味俱佳的鳕鱼排,真是得承认自己不如狗。她现在听见苏睿在走廊上煎煮,哪怕香到扑鼻都绝不跑出去,免得活生生被一碗狗粮虐。
陆翊坤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一来一往:“你们俩就像欢喜冤家呀。”
“和她?”苏睿从鼻子里哼气。
“和他?”童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然后两人倒是很有默契地将脸各撇一边,Dirac一副没脸看的样子,用前爪洗起了自己的脸。
童欢一面抓着饭,一面回忆自己刚来的日子:“其实最开始我是要去回风寨的,因为我到昔云的时候,那里最后一个老师也走了,再不去人学校得关门。可是去了以后实在太苦,想象不到的苦,每天最多能供两个小时电,压水井经常不出水,得去村外头挑,没有一条像样的路,永远会踩到猪粪、牛粪,下过一场雨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吃的只有洋芋白菜,酱油都得按滴数,屋子里面有爬虫有蝙蝠,我的箱子里还跑出来过一指粗的蛇。撑了一个月实在受不了,我就还是回七小了。”
衿羽即使曾经听童欢说过,依然直叹息,安慰地抱了抱好友:“你回七小的时候,不是把回风寨的十一个学生都带出来了吗?”
“但是如果我能留下来,也许寨子里就会有更多的孩子能上学,而且我带出来的十一个学生,现在每个月得爬二十几里山路,回家背米和菜过来。所以,你看我的觉悟还不够高,现在在七小哪算苦?”
童欢想起那个人均年收入都不到一千块的回风寨,依然觉得心里特别堵。在她去之前,她是相信“穷不可怕”和“知识改变命运”的,直到她接触到了真正的贫穷,是饿着肚子可以为了一包盐骂遍生殖器;是丢了一只豁口的鞋孩子哭得不敢回家;是十三岁的女孩拿着她给的人生第一包卫生巾,却在破洞太多的内裤上粘不住;是一包七块钱的威化饼干十一个孩子攒着吃了半天,最后为谁能拿袋子倒渣渣打起来。
寨子里半数以上的孩子没上户口,谈不上什么九年制义务教育,知识和命运对于他们来说,都是遥远得不存在于生命中的词汇,吃了上顿没下顿才是实际的问题。童欢记得自己下定决心走,是因为那个每天偷偷来跟她学几个字,和她借一年级课本看的十五岁女孩,被父亲卖给了隔壁寨三十七岁的瘸子,而那个瘸子还有一个吸毒的弟弟,她得做“共妻”。
所以,当她回到七小以后,无论如何都坚持下来了。七小的条件有限,镇上条件好一点的孩子都送去盈城读书了,她做不到最好,但起码为那些千辛万苦从山沟里出来的孩子守住第二道阵地。
在座的人,大概只有曾经做过佣兵,看过各种贫穷落后国度的陆翊坤能懂童欢眼里那点无力和悲悯,他用力地揉了揉她的头:“小丫头,你不是神仙,帮不了所有人的。”
童欢长吐一口气:“对,我首先得把我手里这些孩子教好喽。”她豪气地一拍桌子,“斐然姐,再来点酒嘛。”
不能喝却很爱喝的于衿羽第一个举手赞成:“我同意。”
童欢把她的手压了下去:“你别喝了,昨晚踢我一宿,现在我腰还青着呢!”
“要不,我们分组喝。”衿羽一把搂住童彦伟,“难得陆哥来,喝点欢迎一下嘛,我和彦伟一组,你和陆哥,我们摇骰子。”
听到摇骰子,苏睿忽然露出了高深莫测的微笑,童欢激烈反对起来:“我抗议!你明知道童彦伟摇色子开挂,他那手速,玩手铐练出来的,我和陆哥会喝死的。”
衿羽更是得意,假装好心地劝道:“你们要对自己有点信心呀。”
“不要!我还没碰到谁摇骰子能赢彦伟。”
“要不让你们把苏教授也加上。”
童欢水灵灵的大眼珠子转了两圈,心想,加上一个非正常大脑的苏睿,是不是能有一战之力?
而一直作壁上观的苏睿直接举手表示自己中立:“我当裁判。”
“是不是男人?”童欢嗤笑,笑完,想起这个男人那一抽屉的谜团,又开始后悔自己嘴巴比脑子快,把人得罪得更狠。
苏睿欣赏完她写在脸上的纠结,才耸耸肩:“我从来不做无谓的抵抗。”
“什么意思?”
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童彦伟只能赶紧伸长手,一边按住一个:“意思是,他之所以抛弃他大上海美好的假期,跑到这种边塞来,就是因为和我赌了一场酒。”
童欢瞬间脑补出自以为高智商高能力的苏睿,被摇骰子史上从无败绩的童彦伟下套,最终因为一场酒输了一个假期的画面,爆笑起来。
于衿羽打着灌倒童彦伟的美好算盘,直接抛出了诱饵:“三三,你们今天要能喝赢我俩,我认购五十套童书。”
童欢瞬间意动,但出于对己方实力的考证,还是要深思熟虑:“那如果我输了呢?”
这一回彦伟和衿羽展现出了惊人的默契,异口同声喊道:“明天把你那狗窝给收拾了!”
苏睿难得表现出了兴趣,一拊掌:“这个赌注不错。”
童欢纠结得眉毛都皱起来了,以她对衿羽的了解,只要她开了口,无论输赢,最后这五十套书都是会有的,问题是收拾屋子实在是个大到她自己都不敢去想的工程,何况她对自己“乱中有序”的房间挺满意的。
“三三,五十套哟!”
“三三,不就收个屋子吗?咱不怕!”
“童欢,陆翊坤挺能喝的。”
“小童,要不我们试试?”
“五十套!童三三!”
于是童欢在漫天飞舞的五十套读物的幻想中,脑子一热,稀里糊涂答应了下来:“好!如果猜拳,小羽毛和彦伟一人一轮来,我就赌!”
苏睿在这一刻很想和童彦伟击个掌,从明天开始,眼睛终于不用再受童欢狗窝的荼毒了。
事实证明,陆翊坤是真的很能喝,而事实更证明,童彦伟在猜拳这件事上,的确是开了挂一样的存在,连精于计算的苏睿当初都能在酒桌上一败涂地,陆翊坤加童欢只能节节败退。而且陆翊坤又承担了输家的绝大部分酒,很快喝得上了脸,还亏得于衿羽在那嚣张嘚瑟时,会偶尔放水输两把,灌彦伟两杯酒,不然两人会输得更惨。
“不来了,不来了,再喝陆哥明天得难受死去了。”
其实猜得到结局的童欢干脆地推桌认输。
“哎哟,三三,我喝酒的时候怎么从来不见你心疼一点?我也是哥哥,还货真价实的亲哥呢!”
童欢鄙视地斜了两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一眼:“那也得你自己有点哥哥的样子。”
“就您老人家在童家那地位,谁在您跟前摆得出哥哥的架子?”童彦伟可算逮到机会吐槽,开始倒豆子一样倾诉起来,“我爷爷那辈三兄弟,一共生了十一个孩子,全是男孩,我爷爷奶奶打生了大伯父,从我爹开始就盼着要个女儿,结果是四兄弟。到我们这辈计划生育了,大伯和我爹先生出俩儿子,三叔是不婚主义,坚决不生,我小婶怀孕的时候,那就是全家最后一线希望,三三出生的时候,我爷爷乐呵得在医院外头连放了十串大炮仗。”
童彦伟掏出手机,给大家看里头的旧照片,果然除了四个妈妈,全家福里一水儿的男人,唯独留着童花头笑得很有迷惑性的童欢坐在爷爷的膝头,明摆着一副众星拱月的架势。
“我们小时候,但凡谁和她起纠纷,那都是我们的错,明明是我们被欺负了,到头来我们还得讨顿打……”
童欢原本还很认真地在听童彦伟回忆自己的辉煌过往,忽然眼睛的余光看到苏睿一面看照片,另一只手却在无意识地摸着滴答的头,这是他在动脑子想事时常有的动作。
听她的童年往事,为什么还要思考?
童欢又开始后背发汗,偏偏苏睿还偏头看了她一眼,凉凉地勾了勾唇角,那双漂亮得不寻常的桃花眼微眯着,危险气息满溢,惊得她心中一冽,又被电得头皮发炸。
欲哭无泪的童欢抢过陆翊坤的酒,一口灌了下去,NND,隔壁住了个好看的变态,快要被吓成神经病了。
“说了认输了,认输!明天我就收拾屋子,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彦伟、小羽毛……”童欢孬种地跳过了依然好整以暇抚摸着Dirac的苏睿,点兵点将到陆翊坤,“陆哥,你们全都得给我帮忙。”
“彦哥,怎么有种我们亏大发了的感觉?”
“她童大小姐肯收屋子,你就先跪谢吧。”
“那倒也是,何况我还睡着呢。”
于衿羽的话提醒了童欢,她看向难得喝到有几分醉的陆翊坤,他四方脸,天庭开阔,眼角纹路都藏满了故事,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沧桑,但坐在他身边就会很有安全感,那种山一样踏踏实实的安全感,完全想象不到他年轻时曾做过金钱至上、刀口舔血的佣兵。
“陆哥,你晚上睡哪儿?”
“本来想扎个帐篷,这会儿是不想动了,随便车里凑合一下吧。”
“那怎么行!隔壁房间那么大,我给你找个垫子,睡着也舒服很多。”
“不用,我打鼾,苏睡眠不好,他和我一个屋子没法睡。”
苏睿踢了一脚假装在屏蔽世界的童彦伟:“听听。”
童彦伟老脸皮厚地举高双手:“大教授,我除非累倒,否则不打鼾的,你把我当Dirac就好。”
一直玉树临风摆着pose的Dirac不满地大叫了一声,惹得大家都笑起来。
往回走的路上,已经过了九点,有人开着小三轮,拖斗里放着一些工具和一卷卷的塑胶海报,还坐了两个人,一路颠颠地跑着,过了几栋房子,在有大宣传栏的地方就停下来,车后那两个人就手脚麻利地贴着宣传报。
视力最好的童彦伟看了几眼后,说:“明天是6·26,国际禁毒日,昔云这边肯定是重点宣传地区,贴宣传画报吧。”
童欢忽然脑袋一转,拐弯抹角地故意先问衿羽:“宝贝,再过几天我们小学期要开始了,老师会提前回来,要不你给他们开个英语集训课?”
直肠子的衿羽果然立刻把包袱丢给了童欢真正想试探的人:“你放着一个正宗伦敦腔的高手不求助,喊我这种待几天的人做什么?”
苏睿的眉毛皱了起来:“乡镇小学的老师学英语做什么?不实用,而且一知半解更误人子弟,这里的孩子不像城里小孩从小就接触英语,随口学几句没有意义。”
童欢原本是想把话题往国外大麻合法性那边引,可是苏睿过于冷淡的叙述让人听着有种刺耳的不舒适感,她忘记了对苏睿的害怕,再被酒劲一激,正面杠了上去:
“你是高才生、大教授,但不要鄙视我们老师,更不能歧视我的学生。”
“这不是歧视,是现实,英语需要系统、长期的学习,而不是靠趣味偶尔为之。”苏睿见她显然歪曲了自己的意思,懒得和她争,加快了脚步,这样漠视的态度更激怒了童欢。
“难道因为他们在小乡镇,就只该学课本上有限的东西,以升学考试为全部目标?他们很多人甚至都读不到中学,那又怎么样?他们一样在我用电脑放《放牛班的春天》时看得会哭,会用拼音把我教的英文童谣标出来,唱得一点儿不比城里孩子差。你从小受最好的教育,从来不用觉得有书读是多么珍贵的事,所以你理解不了,他们有多努力在靠每一个机会汲取不同的知识。”
“三三,你脾气也来得太快了……”
衿羽早就评价过,童大小姐的死穴就是七小的师生,护起犊子来连她这种混过饭圈护过爱豆的迷妹也自愧不如,眼见着气氛要闹僵,衿羽去拉人,却被童欢一把甩开。
“我们老师确实不是名牌大学毕业生,有一些甚至没上过大学,上课都带着乡音,可是他们有些人已经在昔云待了三十年,二三十年就在这样一所小学里,教着没有补习班、没有课外书和教辅设备的孩子。他们有人想学英语,我水平不够,想趁有英语好的人在这里,能教一点算一点,我不觉得有问题。你不教是你的自由,但我要告诉你,在我眼里,我的同事比那些大城市重点学校的老师还要棒,我的学生不会比任何一所学校的学生差!”
苏睿看着冲到面前来像斗鸡一样的童欢,有点想笑,又惊奇于二十五岁的她依然有这样的热血,他的确不能理解给零基础的老师和孩子开几堂英语课的意义,因为过于有限的、无持续性的资源等于无用功。
而童欢这一大串愤青般的发言,最后得出的那个“不比谁差”的结论,在他眼里充满了逻辑漏洞,可是他并不想跟眼前显然已经瞬间气炸了的家伙辩驳。
因为他承认,在这种贫穷到需要意志和信念才能坚持下去的学校,有热忱得近乎天真的老师,其实是一种幸运。
“你喝醉了。”
“我才没有醉!我告诉你,就算读了好学校,做了社会精英又怎么样?高智商罪犯还少吗?”童欢瞪着苏睿,想起这两天的担惊受怕,瞪得两眼要喷出火来,趁着酒意上头噼里啪啦控诉起来,“我看过一位在二战纳粹集中营幸存的校长写的书,说他作为幸存者,亲眼看到毒气室由工程师建造,孩子被医生毒死,枪杀妇孺的士兵很多是高中甚至大学学历。”
童欢一步一步地逼近苏睿,每一句话都意有所指:“每一个到他学校的新老师都会收到一封信,信里说教育是为了帮助学生成长为具有人性的人,老师的努力绝不能被用于创造学识渊博的怪物、多才多艺的变态狂、受过高等教育的屠夫!”
她把“怪物”“变态狂”说得铿锵有声,可是她越是义正词严,苏睿就越有捧腹大笑的冲动,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把童欢给吓到了,然而看着她鼓足勇气的样子,他忽然感觉这个奓毛成狮子的家伙有点可爱。
“我在师范读书,第一次看到这本书,就记住了一句话——只有在使我们的孩子具有人性的情况下,读写算的能力才有其价值。我跟自己说,我要当这样的老师。”所以在被贫穷和非法高额利润模糊了人性界限的南境边镇,她在努力给孩子们传达正确的三观,她才会越艰难越不舍得走。
苏睿终于笑了出来,笑得眉眼殊丽,好看得动人心魄,他甚至忍不住伸出了手,像拍小狗一样,拍了拍童欢的脑袋。
于是,童欢鼓足勇气一番义愤填膺的说辞就像一连串的重拳打在了水面上,着力点还没找到,就荡漾开了。她无奈地看着对面的人笑得前俯后仰,已经没有一点形象可言,却依然英俊得令人咬牙切齿,她愤愤不平地咬起了自己的拳头。
“好了好了,怎么忽然变得这么严肃了?”
童彦伟撞了撞衿羽,率先出来打圆场,衿羽赶紧跟上,拉着眼睛都气红了的童欢往前走:“大演讲家,你酒喝多了在大马路上上思想课吗?咱们赶紧回学校,给陆哥铺帐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