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兰是个精明的女人,短发,鹅蛋脸,据说招财收福的圆鼻头,皮肤保养得很白,却总带着趴伏在岩石间捕猎的老鹰一样刁钻的目光,这让她还算好看的五官显得有点刻薄,连笑容都像是商人那种过于热情的装腔作态。
但最近她总是春风得意的样子,走路的脚步都带点不符年龄的轻盈,工人迟到个几分钟,也不见她再点着小笔头记录了,有时候还买些水果来请大家吃。
辣酱厂的工作其实很辛苦,无论是洗晒辣椒、大铡刀剁辣椒、腌制豆瓣酱,还是用大棒搅拌高桶里熬煮的辣酱,都是体力活。初来上班的人手上往往会辣烧掉数层皮,才能渐渐适应。而且小镇里也不讲什么八小时制,从早上**点一直做到下午六点,中途也只有四十分钟吃饭休息时间,每周有一天要轮班捡场收尾,有时候还得加班。不过工资方面巴兰给得很良心,基本比镇上其他的工人高出将近一倍,所以想来孟阿婆做事的人不少,大多是家庭负担比较重,又没有什么专业技能的人。
当初康山来应聘的时候,巴兰看他瘦筋筋的样子,是不想要的,康山自己提出试用一星期不要工资,巴兰才勉强肯让他试试。没想到康山干活勤快,力气大,又不多话,关键脑子还灵活,很快成了巴兰最用得上手的人。再后来巴兰看他长得俊体力又好,心思就活泛了,千方百计地勾搭,终于在这个月把人拐到了手。
不过巴兰自己也没料到,活到三十来岁,最后会对个十九岁的小青年动了感情。她知道外头怎么说自己,孟东勒天天在外面抱小姑娘,他俩为了利益关系也分不开,一开始她只是赌气玩玩,后来都说不上是她玩男人还是男人玩她,逢场作戏多了,她自己就越发轻浮,唯独在康山这里,她有不一样的感觉。
他从不对她毛手毛脚,言语上也没有任何的不尊重。也许是她穿着单薄的衣服去挑逗他,他却红着脸先替她包扎了被划破的手指,也许是强逼着陪他买几件新衣服,他低着头小声说谢谢,反正她喜欢逗得他面红耳赤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她开始心疼他,想让他过得舒服一点,甚至于她每天开门前想到康山永远会早早地第一个到,就变得很开心。
“老板娘,早。”
康山穿着墨绿色的T恤,工作裤,他苍白的石像一样的脸上总是郁郁的,偶尔才挤得出那么点笑容,有种超龄的稳重。
“吃了吗?”
“吃了。”
“我昨天卤了几个鸡腿还有蛋,这份你先吃,我还给你包了一盒,下班以后带回去给你妈。”
康山接过菜碗,低声表示感谢,任她捏了捏手。巴兰不是脑袋发热的小青年,没指望过自己还能迷倒小男孩,可是看看青春的**,欣赏一下康山涨红的脸,她还是心情大好,也没想要更多了。
上午的时候,巴兰一般都在门面柜台里坐着,辣酱厂赚钱的主要来源早不是这些散客,但是孟阿婆做了几十年的街坊生意,都是熟客的情分,门面就一直开着,供大家买点东西、聊聊天,打发时间。
她最近心思都在康山身上,别的男人都懒得看,但是穿着白衬衣的帅哥掀帘进来的时候,那张过于俊美的脸还是让她直咋舌。她自诩很见过世面的,没想到在昔云镇这样的小地方会冒出个比明星还好看的人来,张嘴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显然是外地人,再看看被他留在门外的那条贵气十足的狗,巴兰想了想,最近有很多女人都和她提过,七小来了个派头很大的大帅哥,应该就是他了。
“你是小学那个……童老师的……朋友?”
帅哥微微一笑,笑得面上像是蒙了光:“老板娘好眼力。”
“小镇里难得有这么出色的人物,早传遍了。大帅哥,上我这小店有何贵干啊?”
“想煮火锅,学校老师都说你家的辣酱是镇上一绝,好多人都当特产带回家去送人,我想也来买几样回去。”
“难得我们乡下做的小东西能入你的眼,随便挑挑看,姐姐给你打八折。”
苏睿看了看门店里的摄像头,正对着收银的地方,巴兰就坐在那里,介绍起辣酱来,细节说得头头是道。
她衣领里遮了根扎眼的粗金链,耳钉也是两颗钻,衣服从审美角度来说是土气了点,看得出是质地上乘的高档货,脚指甲涂了暗红色,在店里图舒适穿的拖鞋也不是那种街边十来块的廉价品。按理说这边飞车抢劫的不少,尤其到了夜里更是猖獗,巴兰却毫不掩饰地通身富贵打扮,一来是人人都晓得她家有钱,二则怕也是认得些人物,一般混混不敢来招惹。
苏睿假装研究玻璃柜里的辣酱,躲开了巴兰拂过来的手,仔细看过她没有佩戴任何首饰的手腕和手指,连指甲都修剪得很干净,前沿有和康山一样长期接触辣椒怎么也洗不干净的红痕,关节突出,指头胀红。看来巴兰不是只会发号施令的甩手掌柜,看上去确实像个勤勤恳恳做着小生意、发了点财的老板娘。
对于他明显不亲近的态度,巴兰也没上心,她知道这种精英人士跟自己没在一个层次,勾搭不上,也就是手痒,揩揩油,图个乐子。
不过帅哥对辣酱的制作、品种充满了好奇心,问得很详细,关键问题还提得挺有门道,搞得巴兰也不知道是如他自己所说热衷于下厨,还是另有所图了,所以她回答也并不深入。
这时康山端着新装瓶的辣酱从后面出来,看见苏睿一愣:“苏……苏教授,你怎么来了?”他看苏睿两手空空,脸色也淡淡的,以为是妈妈的事出了差错,一下子紧张起来。
“叫我苏睿吧,我是来买辣酱的,不知道你也在这里做事。”
康山这才放松下来,把手里新鲜出炉的酱瓶往桌面一摆,有点手忙脚乱地介绍着:“这个……这个我们才做的,更新鲜,你是要自己吃,还是带回去?带回去的话,你走的时候告诉我,我给你送生产日期最近的去,我们辣酱没加添加剂那些,不能放久的。”
苏睿有点能理解童欢对康山特别的怜惜了,这孩子吃尽了苦头,却不显得精明世故,有种被逼得早熟却又腼腆的面相,让人不由自主想去安抚他。
“康山,你妈妈获得资助的可能性很高,但还需要进一步的检查,下周我应该会陪你们去昆市再做一次全面体检,费用会由机构承担,如果顺利的话,八月就能送你们去香港,所以你们最近去盈城拿药的时候,可以顺便把通行证先办了。”
“香港?”
巴兰忽然插话,这么大的事情康山提都没有提过,听上去是为了给白秀云治病,但是去香港……她就见不到他了。
“哦,老板娘,这是苏睿教授,我妈妈……”
康山把来龙去脉跟巴兰简单做了说明,巴兰一时有点茫然,她知道康山是因为白秀云的病才屈从的,也正因为这样,她觉得自己把康山的弱点捏得紧紧的。男欢女爱里,她游戏了这么久,目的、过程早不重要了,在兴趣浓厚的时候能把人留住,就是好结果。这下巴兰也不怀疑苏睿是来打听辣酱的生意机密了,只是没料到有人能轻而易举就破了她的局,尤其在她人才得手兴头上的时候。
能在苏睿口中得到接近肯定的回答,康山整个人都踏实了,他还在很艰难地说服妈妈去香港治病,连考虑高额花费的余地都没有。苏睿对于他,就像一直在走夜路,走到都忘记自己还有眼睛的时候,忽然替他点了一盏灯的人。这盏灯会消耗他什么,背后有没有阴谋,全都不重要,因为,这已经是从爸爸去世以后,除了小伊以外,他遇见的最大的幸运。
他和小伊都明白,错过了苏睿递来的手,他只能像之前那样,眼睁睁看着最后一个亲人在折磨里离开。
巴兰还陷在自己的沉思里,康山忽然搓着手有点不好意思地走过来:“老板娘,我可不可以带苏教授去看一下后面的作坊?他从英国回来,对传统手艺很好奇。我保证,保证他身份不会有什么问题。”
像孟阿婆这种靠家传秘方撑起来的小作坊,一般来说是不让外人进工作地的,不过巴兰也知道,不要说进去看看,就是在厂里做了好几年的工人也不会掌握真正关键所在。他们用材新鲜、制作流程卫生是一码事,口味能脱颖而出,靠的还是几代人改良下来的酱料秘方,所以主料调味她向来都是每晚自己亲手做的。
康山难得求巴兰一件事,虽然她想起苏睿要把他带走还在不爽,但也没舍得拒绝他的请求,递了个新口罩给苏睿,和康山一起陪他去院子里。
虽然套了口罩,苏睿依然被扑面而来的辣味呛得连打了几个喷嚏。制作间外三条皮光肉壮、牙齿锋利的黑背狼犬立刻弓起了脊背,喉间发出低声咆哮,凶相毕露,被巴兰喝止,才咿唔几声继续趴下晒太阳。几个忙碌的工人对于老板娘带进来的陌生帅哥并没有多关注,巴兰看得出康山很紧张,干脆好人做到底,去火边检查正在熬制的辣酱,让康山随意。
清早送来的新鲜红椒泡在墙边的流动水槽里清洗,一个麻利的小个子揉搓干净后,把沥干水的辣椒摘蒂去柄,用大簸箕端到楼上的平台晾干水汽,取下来的干辣椒弯弯曲曲簇拥着,平铺在院中的水泥台上,乍看过去,满眼鲜红。
靠墙装了简易门帘的砖房里,一个染了几撮红发的年轻人上下轧动大铡刀,把辣椒轧碎后倒入不锈钢大桶,手臂壮实的中年男人用一把长柄的剁铲机械地重复着舂捣,确保所有的辣椒都成碎蓉状。
两个年纪大一点的老工人,一个负责在中间小房间内泡煮发酵的豆豉,另一个在第三间房里煮火烧辣子酱。炉灶上,一口比七小的柴火锅还要宽三分的大铁锅熬着鲜红的辣酱,细碎金黄的辣椒籽随着煮沸的气泡咕嘟沉浮,巴兰事先配好的酱汁分瓶装好,大料包用镂空钢球裹住,老师傅看火候依次加进去。
康山进门先喊了声师傅,套上皮质手套,边给苏睿做简单说明,边接过了师傅手里用简单机械支架连接的搅棍,均匀搅拌起接近成品的辣酱。
苏睿注意到三间房都装了摄像头,不过出于保护秘方的考量,装监控并不奇怪。征得巴兰同意后,他又在院里简单四处看了看,苏睿并不熟悉国内这种纯手工的食物作坊,只凭目前所见,戴口罩、手套的几个工人暂时没有可疑之处,作为已小具规模的作坊,设施虽然偏简陋,却很符合全人工制作的定位,整个作坊连巴兰在内,都很契合孟阿婆兢兢业业维持老手艺口碑的形象。
和巴兰钥匙上芯片卡相匹配的锁到底藏在哪儿?
苏睿的目光定在了大门敞开的家居小白楼上,那是镇上富裕家庭最常盖的三层砖混结构小楼,四面外墙都贴了长条白瓷砖,顶层有红瓷砖围边,铝合金推拉窗外焊着防盗网,一楼是四扇可推叠的大铁门,屋内的装修也很符合镇上中年人的常规审美。
根据童欢的介绍,在镇上两条主街能建小楼是当地居民攒下家底后的首选,大部分人只在临街那一面贴了瓷砖,有一部分会把左右两侧贴了,像孟家四面全贴且屋檐围栏做了造型装饰,还围得出院子的,一定是早期就富起来,而且家境在镇里属于绝对上乘。
苏睿假装蹲下来闻干辣椒,用余光扫视摆在门口的鞋柜,女式的六双凉鞋、一双防水户外鞋都是在三线城市和乡镇做得比较开的“广告名牌”,相对来说,男主人的鞋品位略高……苏睿看到拆了鞋带挂在鞋架旁边待洗的女款休闲鞋,目光一凝。
白色球鞋上有几处腻子粉和白乳漆的残印,而鞋侧和鞋底被油漆粘住的深绿色污渍,像是新鲜菜叶踩烂的痕迹,而且不是同一种蔬菜,但没有污泥,所以不是去地里粘上的……
苏睿略一沉吟,巴兰作为辣酱店的老板娘,很可能是去蔬菜批发市场的路上,经过了正在装修的店面,这双鞋虽有疑点,依然在能解释的范围内。他又四处走了走,只在轧辣椒的红发年轻人脚底发现有类似乳漆痕迹,然后担心自己再待下去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和康山、巴兰简单告别,在选了四罐辣酱准备付款走人时,终于听见了店外的刹车声。
随工商局一起进来的干警居然是熟面孔张路,还有专案组的曾浩,苏睿轻轻摇了摇头,阻止了他们打招呼。巴兰笑着迎上来,张路也是孟阿婆的熟客,和她随口聊了两句才说明来意:
“有人举报你们用罂粟壳添味,送去的辣酱里确实有部分成分数值偏高,所以我来查查。”
巴兰眉尖一挑,嗓门立马大了起来:“不可能!罂粟壳都是外面的人嫉妒我们赚钱传出来的谣言,我们不用那东西的。”
“你先别急,昔云有不少卖料包的地方都能买到榨过汁的罂粟壳,但废料的吗啡含量基本都低于万分之一了,一般我们也不查这种小事。但是举报送来的辣酱里的剂量偏高,以那个比例,十块一瓶的辣酱你们是亏本销售,而且送来的瓶子开了封,不能作为充分证据,我们从其他超市里随便拿了两瓶孟阿婆做检测,结果也是合格的。”
听张路这样说了,巴兰的脸色才好看一点:“我们家的辣酱向来就是真材实料,从来不用那些邋遢东西。”
“我们要是真有怀疑,也不能进门就全跟你说了。”
“哪个死不要脸的来诬陷我们,见不得人过得好!”巴兰竖着眉毛对工商局的小陈和小郑也直喊冤。
孟东勒生意做了这么多年,和工商局没少打交道,每年请客喝酒,逢年过节上上下下送点心意,都是混熟了的,所以小陈他们也客客气气的:“老板娘,你莫急,我们过来取样也是走个形式,孟阿婆的酱我们自己都吃,放心的。”
“对,对,但实名举报我们必须查,小陈他们去取样,我跟着看看,麻烦你领个路。这个是曾浩,我警察学校的师弟,过来办事顺便看望我,我也没时间招呼他,就拉他一路来了,你别介意。”
四十来岁的张路说起话来总是和和气气的,叫人生不起防备心。曾浩长得高高帅帅的,虽然三十好几,但看上去倒像个小青年,巴兰对长得好的都格外客气,水都递到他手板心里。
“我有什么好介意的?倒是辛苦你们顶着大日头跑一趟。别人都赖到头上来了,张警官,你们尽管查,最好屋里屋外都查清楚,我们担污名也不是一两天了,这次正好还个清白。”
巴兰笑着递来几包好烟,四人接下了,旁边的住户见又是工商局的车又有警察,陆陆续续凑过来看热闹,把大门堵得水泄不通,苏睿遇见人多就嫌烦,赶紧撤退了。
等在车内的童彦伟已经和苏睿建立了良好默契,一听落座的苏睿提到鞋子,立马和前一日跟踪巴兰的人确认巴兰与红毛是否去过蔬菜批发市场,沿途有没有装修中的店铺,并和龚队报告要求调查与孟阿婆合作的辣椒供应商及红毛的来历,反应速度难得地得到了苏睿算得上赞许的目光。